青石镇常年多雨，巷多且深，一条青石板路歪歪扭扭，在午间莫名升腾起来的雾气里，通往天泣林的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穆寒脚下不太顺，深一脚浅一脚的，比起嘻嘻哈哈的楚辞，他眉间的褶子凝的像是能给一块布料裁件衣裳。
刚过盛夏，镇里却不太闷热，天慢慢阴下来，在楚辞一行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乌云几乎都密集在压在头顶上，像是下一秒就会落入不见五指的深渊里一般，就连池默脸上的神情都凝重了几分，手中攥着的初辉通身流转着浅蓝色的灵气，在一片阴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祁安警惕的看着四周，“就是这里了。”
据村民的描述，魔物上一次便是在这里出现，与那些古卷上所记载的不同，虽是人形，但面目丑陋，凶恶异常，同行村民有五六人，因是刚忙完农活准备回家，暴雨突临，便想在天泣林里躲避一阵，却没想到突然遇见这从未遇见过的魔物，通身环绕着黑色雾气，几个大汉拿着镰刀，都差点没能抵挡住。
魔物出现的突兀，消失的却也蹊跷，在短暂的攻击之后，就当着几个村民的面，这么凭空的在黑雾里消失了，要不是其中有人受了些伤，他们都要怀疑这是幻觉了。
穆寒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小只玻璃瓶来，这是下山之前师父交予他的东西，上面被施了幻术，可以将魔物生喜爱的邪恶之气拟化的以假乱真，若是一般的魔物，察觉到这东西的气息，必会现身。
祁安瞥了眼站在自己手边的楚辞，好家伙，这人连佩剑都放在乾坤袋里没有拿出来。
谢天谢地他没有抽了骨头似的靠在自己身上，但是在这种关头，未免也太松懈了些。
祁安小声提醒道，“楚辞，你的佩剑……”
“啊，”楚辞抬手拍了下脑门，眸子微微弯了一下，神情轻松道，“忘了拿了，这就取出来。”
穆寒翻了个白眼。
楚辞慢悠悠地施了术法，将佩剑从乾坤袋里取了出来，通身乌黑，剑柄上一点猩红色的灵石光芒微微跳动，横去两个潦草的小字，“绝踪”，乃是他得此剑当日亲自用灵力刻下的。
他刚取出剑，四周的榕树就突然疯一般的抖动起来，树叶簌簌，拍打声不绝，漩涡般的把几人围在中央，像是无形中织起一张紧密的大网，不容他们逃脱。
天色也比方才更暗了几分。
池默前方的密林里忽地传来异声，楚辞抬眼去看，一张青黑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凸起的青筋遍布满脸，眼珠乌黑到没有一丝的白，獠牙外露，锋利的齿尖上还有未凝固的血迹，形状可怖。
魔物手掌成爪状，指甲锋利，似可徒手开膛破肚，满身像是野兽般的被深棕色的毛发遮掩住，朝着为首的池默伸脖怒吼一声，猛地抬足冲了过来。
池默当即抬剑挡住魔物卷着劲风伸到自己面前的利爪，冰冷的剑身上映出他神情严肃的脸来，下一招毫不犹豫的赶到，池默身形利落，不断用剑抵挡着魔物快且很辣的攻势，其他几人见状也拔剑加入进来，包围住魔物，在身侧和背后出手。
魔物就像是知晓他们的打算一般，当即停止了对池默的攻势，挥爪逼迫绕到自己背后的楚辞退开，好方便逃离。
楚辞躲也不躲，提剑迎着对方朝着自己面门而来的利爪劈了一剑，踩着魔物的胳膊纵身一跃，抬腿灵活的剪住对方粗壮的脖颈，猛地举起剑，往下一刺——！
穆寒慌忙大喊，“等一下！要留活口！”
楚辞动作一滞，恰好给了魔物反击的时间，攥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扯，把人往地面狠狠摔下。
祁安连忙冲过来接住楚辞，反手将剑竖起，想要由下而上去刺穿魔物。
穆寒随即扔出一张束魔网来，在黑夜里凝成数条银色丝线，从魔物的头顶迅速往下笼罩住，楚辞刚站稳，就看见穆寒提剑朝着魔物的手臂挥去，想要斩下它的胳膊，只是那束魔网的咒语年代久远，也不知道是谁传下来的，早就失了原先的功效，不过一个呼吸间，就被魔物撕碎开来，暴怒的冲向穆寒。
池默与楚辞默契的再次冲上去，两面夹击，目标都是魔物的头颅，剑锋位置，刺穿斩落，此魔物却好像是拥有人类的智慧一般，瞬间明白俩人的攻势意图，在池默的剑快要刺到自己时猛然转身，朝着楚辞而去。
池默收剑不及，剑尖堪堪划过为了躲避攻势而落在他剑下的楚辞。
楚辞眉间飞快的泛起一丝痕迹，又很快抚平开来，依靠着剑落地站稳，重重喘了口气。
祁安眼尖，瞥见楚辞被划开的衣袖之下，一抹雪白的颜色，混着涌出的血液迅速而下，在布料上洇开一片深色。
池默还来不及道歉，便又要去拦住继续冲向穆寒的魔物，却不想这魔物的利爪挥在半空却生生停了下来，面上疑惑的转过了脸，朝着楚辞的方向看来。
楚辞心中莫名一跳。
穆寒看准机会，果断的剁下了魔物的手臂，从乾坤袋中取出几张平时收妖时所用的符咒来，啪啪啪连拍在了魔物的身上。
魔物失了手臂，高大身躯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神情痛苦，口中不住吼叫，伤口处溢出许多漆黑的液体来，将它身下那一片土地染成了焦色。
禁妖符意外地起了作用，魔物除了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池默连忙跑到了楚辞身边，握着他的手臂看过伤口之后，在长衫下摆撕下一大块布料，动作利落的在楚辞手臂上绕了几圈，系了个结。
“实在抱歉，方才我一个没收住，就……”池默满脸愧疚，“好在伤口不深，我们先回客栈，将伤口清理一下，再上些药。”
楚辞无所谓的笑了下，主动安慰道，“没事，小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穆寒侧过脸看向池默，“师兄，这个魔物应当也可以收进三渡瓶中，我……”
池默回道，“那就你来吧，把魔物收进去，我们先回客栈，明日再上山。”
楚辞的目光越过身前的池默，落在一双眼睁的极大，死死盯着自己的魔物身上。
……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小镇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楚辞来了精神，之前上完药之后的蔫气一扫而光，躺在床上用未受伤的那条胳膊垫在脑袋底下，一条腿翘着，很是惬意的晃悠了两下，引得端着食物托盘的祁安进门后都忍不住发笑道，“就这么高兴？”
楚辞仰着脸去看他，语气里遮掩不住的愉悦，“当然了，灵山长年多雪，春分时节又短，难得见到雨天。”
“那你还一副恨不得今晚就要回山上的猴急样，师兄考虑到你的伤，都说了可以缓缓再回了。”祁安低着头，把托盘里的粥和小菜一一端出来，“倒是穆寒同你一样，急着回去。”
“你管他个鸟人，”楚辞利落翻身起床，走到桌边用靴尖勾了凳子过来，一屁股坐下，“他的事，我向来都是听过就忘的，免得记住了膈应。”
“再说了，他急着回去为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急着邀功呗，也就那点出息。
楚辞把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问道，“怎么没有你的份？你们吃过了？”
祁安顿了顿，老实回答道，“对。”
楚辞随口道，“吃的什么？”
祁安轻轻咳了声，“红，红烧肉……”
楚辞的动作停住。
祁安继续报菜名，“花雕鸡，糖醋鲫鱼，油炸小肉丸，还有……”
楚辞差点把嘴里的瓷勺给生生咬碎。
还没等祁安一样样给楚辞数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就落在了他的后背上，楚辞咬牙切齿地骂，“背着我吃大餐，你还是不是人啊！”
祁安被他拍的差点背过气去，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解释道，“本来师兄是不同意的，但穆寒说要庆贺一下，又说你养伤不能吃油腻的，师兄便说，等你好了，他请你去醉仙楼吃一顿，吃多少都成。”
“嗯？”楚辞眼睛亮了下，“他真这么说？”
祁安怕自己再挨上一下，连忙重重点头道，“是真的，不信你去问穆寒。”
楚辞撇了撇嘴，提起筷子来，夹住一块腌得脆爽的萝卜，咬的咯吱咯吱，“那还是算了吧，我同他说什么他都能跟我吵起来，才不费那时间。”
祁安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灌下去，看着因为知晓了他们晚饭菜式后对着面前的清粥小菜食不知味的楚辞，试探道，“楚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楚辞道，“你问呗。”
祁安道，“你修为不差，在天泣林里，你明明可以……”
楚辞弯起眼笑，满脸的不在意，“因为我懒啊，咱们四个人，四对一，还能真折在那魔物手底下不成？索性偷点懒，省省力气留着回来睡觉。”
祁安无奈叹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要说是藏拙，这人有时候嚣张起来连自己都不忍看，但若是有些时候让他露露脸，展现下身手，却又怎么都不肯了。
祁安到御灵门里也有许多年了，除去刚开始楚辞跟谁都不愿意说话那会儿，好歹也作为关系不错的同门师兄弟相处了这么久，但有的时候，祁安还是搞不明白这人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楚辞也不介意他的欲言又止，勉勉强强的应付了一顿饭。搁下碗就想要重新回床上躺着，好慢悠悠的在雨声里入睡，难得的在喜欢的天气里寻求些安宁。
雨夜虽好，但不可久留。
这趟若不是掌门派任，楚辞实在不想下山来。
往日里无论有什么事情，只要是跟下山沾边的，灵宗的弟子们个个都抢着接，都想下山来玩耍一通，感受下寻常不过的四季轮换，雨雪阴天，艳阳高照。
偏偏楚辞不一样，这种时候他要么就是找不着人，要么就是躲得远远的，飞到古树枝头睡觉。
明明他爱玩闹，但任是谁邀约他一起下山，楚辞都不会给面子。
祁安突然出声，声音也跟着提起来，因为紧张，还结巴了一下，“那，那个，我还有个问题！”
楚辞闭着眼，嗓音慵懒，“哎我说，祁渊落，你怎么还有问题啊？今天也够折腾了，就一点都不困呐？”
祁安引诱道，“就一个也不成吗？回头我给你做荷叶鸡吃。”
听见荷叶鸡，楚辞的眉毛颤了下，拖长了语调问，“什么问题？”
祁安这才笑起来，他人缘一直不错，长相也清秀，讨喜好相处，门派里的师兄弟们都爱与他一块玩儿，可他偏偏像个小跟屁虫似的，总跟楚辞黏在一起，在生活起居上帮忙不少，为此穆寒也冷嘲热讽过许多次，说他没有主见。
只不过祁安一次也没有听进去罢了。
他凑过去，坐在了楚辞的榻沿边，看着这张哪怕闭上了眼也无比俊美的面容，轻声道，“楚辞……你为什么，想下山又害怕下山啊？”
楚辞睁开眼。
木窗半掩，微凉的风吹得头顶浅青色的纱帐水纹似的阵阵泛开，吹得他面颊都有了些许的湿意。
他特别喜欢下雨天的原因太过庸俗，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水能灭火罢了。
祁安盯着他的脸，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着楚辞下一秒的答案。
楚辞脸上的笑容清晰起来，只是有点刻意，语调淡淡的，“谁跟你说我想下山了？”
祁安诚实回答道，“好歹我们也相处了这么久，虽然你总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点心思，我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哪怕楚辞再抗拒，这趟出行前，那些兴奋与愉悦情绪被他拙劣地尽量遮掩，却又被心细的祁安尽收眼底。
就像往常同门师兄弟聊起山下的趣事时，楚辞还是忍不住会侧耳仔细听。
楚辞挑了下眉，侧过脸去看坐在床边的祁安，微笑道，“因为山上没有正常的四季，毕竟我是个凡人，从小在山下长大的，自然不习惯长年冬雪不断的灵山。”
“好了，我真的困了，”楚辞伸手拍拍他，安抚道，“你也去歇息吧，明日早点回去，毕竟魔物的事儿不小，别耽误了。”
祁安抿了下嘴唇，看他这幅明显就不想再继续谈的模样，也不再坚持，起身帮楚辞吹灭了房中的蜡烛。
楚辞睁着眼，盯着一片漆黑的头顶。
至于为什么不想下山。
他并不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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