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有雨声相伴，楚辞躺在榻上，很快入梦。
不曾想到原先隔一段时间才会让自己闯入的古怪梦境却在今晚意外登门拜访，只不过这次梦境里的地点却不在那间简陋的寝卧里，而是在小镇的一处长街前。
灯火通明，长街上熙熙攘攘，孩童拎着各种形状的动物纸灯从楚辞身边跑过，纸灯都糊的很漂亮，花鸟鱼虫，兔子猫狗，什么样的都有。楚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又被身侧随着欢呼声突然高高跃起的火焰给吓了一跳，右前方围了一圈人，玩杂耍的被拥在人群中央，不断把掌心上的一点火苗送到唇边，吹成一大簇焰火，照亮整个夜幕，引起一片叫好声。
楚辞笑起来，上扬的眼尾少见的未给这张天生被人觉得不像正派中人的脸平添了几分稚气，垂落着的微长眼睫扑扇了两下，有些贪婪地打量着这四周的一切。
这样的场景，大抵是在元宵灯节上，他也见过两次的，只不过不像这一场，好像格外的热闹。
楚辞慢吞吞的往长街的另一头移动，高束起的发在脑后晃荡。他人高腿长，许多杂耍不用凑过去，原地踮踮脚就能看见，自然更加愉悦，脸上堆满了笑，若不是这些人看不见他，楚辞都想掏几个铜板，在小摊上买上两串油炸小酥鱼了。
漫无目的乱逛间，楚辞瞥见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背影，高一些的那个换下了道袍，简单着了一身白衣，与身边那位，在人群中刺眼的两抹白，宽大衣袖袖摆叠在一起，楚辞眼尖，偏偏就瞅见了他们悄悄交缠在一块儿的手指。
虽然楚辞从未在梦境中见到过这两位的真容，但就凭着背影，他也有种一定是他们的直觉。
楚辞跟着这毫不避讳的两人走了几步，刚有了些想要走上前上一窥真容的冲动，那高个子的道士就攥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腕，寻了一条长街旁的阴暗小巷钻了进去。
楚辞：……我怕我这一脚跟进去，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站在原地，抬起手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没醒。
长街街尾恰好在此时燃起了烟火，虽比不得楚辞以前看过的那些漂亮，但也引去了大部分目光，孩童一手拿着油纸包好的糖果点心，一手拎着鱼鸟花灯迈开了小腿往前边跑，后面大人含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哎，你慢点，慢点……”
楚辞想，他俩干什么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在干，不管了，看烟花去。
这念头刚在他脑袋里转了一转，楚辞就立马抬腿就跟着小屁孩跑起来，略浅的瞳仁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的亮，一路灵活穿梭在镇民间，往燃放烟火的地方跑去。
他难得心情不错，不用怕被穆寒抓住了不守规矩的把柄唧唧歪歪，不用被修仙弟子的身份约束着，恨不得这条街道越长越好，好让他跑个尽兴。
可跑着跑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街尾烟火处的人越来越多，烟火也在半空炸开的更加艳丽，但无论他这么往前跑，都跑不到终点。
楚辞慢慢停下了脚步。
不断有镇民从自己身后走出，与他擦肩而过，朝着街尾走去。
四周的景象在瞬间成了白影，摊贩，镇民，花灯，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楚辞拧起眉，侧过脸往自己右手边的那处巷子里看去。
两道白影子在巷子的深处纠缠在一起。
楚辞面无表情。
怎么这俩人，惹不起也躲不起啊？
他用力磨了下后槽牙，只站在巷口犹豫了一下，便整个人绷紧了往里走，脚下生风，神情气愤，不像是去一探究竟，倒是像要挽起袖子跟这俩人干架似的。
只是他一踏进这昏暗深巷中，外面长街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个干净，静到有些悚然，楚辞扭头去看了眼，所有能在巷口看见的人，都像是被梦境操控着，停止了动作和呼吸，保持着楚辞入巷前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楚辞再转过脸来一看——
一直在他梦境里出现的两个男人靠在墙边，以一种亲昵拥抱在一起的姿势，同时转过脸来看向自己。
楚辞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他一边咳一边结结巴巴道，“不是，我不是有意要看你们那什么的啊，我，我真的对你们的私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咱们打个商量，您二位以后也别来我的梦里了，这样对大家都……”
他那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个子高一些的那个男人给打断了。
对方盯着自己，略长的眼眯了眯，低磁的嗓音响起来，“楚辞。”
……
祁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无精打采到快要把脸埋在碗里的楚辞。
池默观察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楚辞，没事吧？伤口还很疼么？”
楚辞长长啊了一声，迷糊的看了眼祁安，又转脸看向池默，“什么？”
池默皱起眉，“我是说，伤口还疼吗？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楚辞抬手摸了下眉毛，随口道，“没事没事，挺好的，就是想回去了。”
穆寒斜了他一眼，“昨晚偷溜出去玩了？”
楚辞道，“你看见了？”
穆寒不轻不重拍了下桌面，哼道，“果然是鬼混去了。”
“有病吧你，”楚辞才不想跟穆寒解释，伸长脖子瞥了眼几人面前的碗，问道，“都用完了么？我们启程上山吧？”
“也好。”池默拿起搁在身侧的佩剑，“那魔物昨晚在三渡瓶中闹腾了一整晚，还是早些回去，交由师父与长老们处理。”
说罢，他起身去柜前结账。楚辞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对方自是衣袂飘飘，气度不凡，端的是御灵门大弟子的身份，格外引人注目，楚辞啧啧两声，笑道，“看师兄这样，答应我在醉仙楼的那顿应当不会差吧？”
穆寒白眼他，“就知道吃。”
楚辞呵了声，“那穆大少爷知道什么啊？莫不是过两年出门历练，逢人便介绍说，你最大的能耐就是与我斗嘴吧？”
“你！”
“你什么你，走了。”楚辞搭着祁安的肩膀站起身来，池默刚好付完了银两，在门口等着他们几个，便又像没骨头似的拽着祁安朝池默走去，留下又是气到拉下一张脸的穆寒。
……
长阶走到一半，明明山脚的青石镇才过盛夏，天上便已落下雪来，几人见怪不怪，就像是有特殊结界把山上山下分开了一般，镇上四季轮换，多雨而湿润，而山上却只有春冬两季，冬日漫长且飞雪不断，无人知晓其中奥秘，且千百年下来，人人都道灵山上的人也像这雪一样，不好相处，不近人情。
楚辞自然也是听过这些传闻的。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与传闻相反的是，同门的师兄弟们都非常好相处，所以偶尔有一两个像穆寒这般的，也不太在意了。
只不过有趣的是，原先这灵山上，是连春日都没有的。
直到十来年前，山上才突然有了短暂的暖春。
他们为了方便，下山之前都未带上御寒的冬衣，且修仙之人，可用法术抵御寒冷，故而也不算难捱，一路往上到御灵门，守在入口处的弟子纷纷向池默行礼，楚辞也笑嘻嘻的享受了下池默的待遇，被穆寒瞪了好几眼。
池默要去与掌门复命，穆寒自然要一起前往，倒是楚辞，借着受了伤的由头，跑回孤云殿去美美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天色都暗了下来。
他熟练打水沐浴，换好弟子服饰后去五斋馆用饭，在路上遇见了也跟着复完命回来吃饭的祁安。
祁安一见到楚辞，张嘴便要说魔物的事情，被他虚虚捂了下唇给拦住了，连忙道，“这事儿不归我管啊，我也不想知道其中细节，你别说。”
祁安颇为无奈的笑了下，目光柔软，“你真不想知道？”
楚辞道，“不好意思，还真不想。”
台阶两侧的竹灯烛光在被雪覆盖着的台阶上，悠悠地晃了一晃，楚辞突然道，“祁安，你做过梦吗？”
祁安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做啊，经常做，什么样的梦都有，前天我还梦见我飞升成了仙人，我爹可得意了，到处与其他世家的朋友炫耀。”
楚辞忍不住笑，雪花飘落在他垂着的睫毛上，挂在上头，慢慢融化成水珠落下来，砸在雪堆里，他轻声道，“我前两天看见一个话本子，写里边的一个公子，常常做梦梦见两个不认识的男人，梦见他们说话吃饭，咳，那什么，还有睡觉，就是看不见他们长什么样。”
祁安来了兴趣，“一次都未瞧见过脸么？”
“其实是有一次的。”楚辞道，“但就是醒了之后，却怎么也记不清那两人的长相了。”
他顿了顿，转脸看向祁安，“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祁安疑惑对上他的目光，“不是说话本里的东西么？往后边看不就知晓了。”
楚辞讪讪笑了两声，欲盖弥彰去摸自己的发，触手一片冰凉，“就是后来找不着那个话本子了，所以才跟你聊聊。”
祁安道，“那我猜这故事后面，大抵就是这公子哥儿会在梦外见到梦境里的这俩人吧？”
楚辞的眼瞪圆了一圈，“为何做此猜测？”
祁安回答道，“我也是如此猜测，不然夜夜入梦，又为了什么？”
楚辞：……！
祁安不觉对方的异样，继续顺着台阶往下走，靴底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渊落。”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楚辞忽然叫了声祁安的名字。
祈安转过身，仰脸去看站在好几阶之上的楚辞。
天地茫茫大雪，整个灵山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鸿灵灯，将这座埋藏在数年冬日的地方平添了许多的烟火气息，这些皆乃是掌门用法术幻化而成，比台阶边的竹灯要亮几倍不止，祁安用力眨了下眼睛，却仍旧看不清楚辞的面容。
这个模样的楚辞，总有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感。
祁安轻声问道，“怎么了？”
楚辞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无奈道，“饭是吃不成了。”
祁安转身往台阶下望去，撑着一把水墨油纸伞的池默朝他们挥了挥手。
楚辞道，“躲过了你，躲不过师兄，走吧，恐怕那魔物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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