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在储秀宫下棋消磨一下午,直至宫女进来掌灯,顾蓁蓁才抬头瞧见外头天色黯下来了,仅剩一丝淡淡的橘黄微光。照进菱花窗来,化作碎光剪影,刚好落到对面容毅的半张侧脸上。
他执棋蹙眉,十分安静。
顾蓁蓁心跳忽然隆咚不止。
她发现容毅似乎总是一再拧转她对他的印象。
新婚夜里,容毅故意把她晾到半夜,饶是她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样的羞辱。
可后来容毅那番明为告诫、实为让步安抚的话,立即让顾蓁蓁明白他远不如表面上这样随心而为,在顺应皇命和避免猜忌的同时,他也有自己的度量和心机。
陪她回门时,容毅在将军府所展现出来的稳重谦逊,连久经官场的顾江远都对他赞不绝口,这让顾蓁蓁对他的印象又好了那么一点点。
直至今日见识过他与南淑妃和大皇子的交情,这哪里像传言中被皇室厌弃一无可取的棋子,心机隐忍样样都是绝等。
如今面对面坐着,但凡他稍抬了抬眸,顾蓁蓁都觉得他心里指不定在算计什么。
“我们该出发去承乾宫了吧。”她出声问。
容毅迟迟不落子,眼看着离晚宴时间临近,要是等南淑妃来了开口催,他们这些小辈哪里好意思。
“殿下?”
“不着急。” 容毅眼也不抬,指腹轻轻摩挲着指尖的棋子,“今晚宴会所有的皇室宗亲都会到场,又不差我们这几个。”
顾蓁蓁微愣,两弯柳眉轻轻皱在一起。
难道不是因为所有人都会到场,他们更不能迟到,免得被人留下话柄吗。
容瑜见状轻笑了下,道:“弟妹尽管下棋,承乾宫离得近,等天色全黑了我们再过去也是来得及的。”
顾蓁蓁叹了口气,只好撇去心里的担忧。
两刻钟后,容毅漫不经心地从她手里赢回一局。
安阳翁主也去把南淑妃请了过来,恰逢皇后遣人过来催他们,众人才收拾着一起朝承乾宫而去。
华灯初上,夜色正浓。
顾蓁蓁跟随在容毅身侧,稍一抬头就能瞧见他淡漠的侧脸,于夜色烛火中半明半昧,叫人看得不太真切。
前方便是南淑妃的仪驾,安阳翁主陪着她身边一路有说有笑,“姑母你可不知道,今天下午三表哥下棋居然输给了三表嫂,您知道三表嫂的棋艺是谁教的吗?”
“是谁?”
“我教的。”
安阳翁主拍着胸脯一脸认真的模样,把南淑妃都逗得忍俊不禁。
顾蓁蓁听见她们的说笑声,也忍不住笑了笑,偏头低声问容毅,“殿下为何要故意输棋,这下叫翁主逮住笑话了吧。”
容毅同样正看着前方的喧闹,走在灯火通明的宫道上,他侧脸更显得深邃,拖着慵懒的调子,道:“不先输两局,你怎么会掉以轻心。”
顾蓁蓁撇撇嘴,心说自己也没觉得那几局棋下得轻松。
谁晓得容毅下一句话便是,“不过我没想到你棋艺这么好,想要不着痕迹地输给你,也着实费劲。”
输棋当然比赢棋更难。
顾蓁蓁微昂头望着他,从鼻尖轻哼一声,“没你这样拐着弯夸自己的。”
“我难道不是在夸你?”
容毅忽然笑出声来,停下脚步细细端详着她,清风明月下,他眉目间都带着细碎的光亮,恰好站在一株海棠树下,风轻吹,花瓣飘飘落下。
“你瞧瞧安阳那惨不忍睹的棋艺,我就从来都不跟她下,倒是你,棋艺确实还不错,值得我让让你,以后还能经常一起棋逢对手。”
顾蓁蓁:“……”
倒也不必。
望着站在花树下的容毅,他一身玄色锦裳,衣裾处金叶盘错,宫墙上明黄的烛火映得他一双眸子光彩流连,眸底深处似有情涌动。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可顾蓁蓁还是初次和容毅晚上走在皇宫里。
“跟殿下下棋太费神了,输赢都难受,我瞧着大皇子棋艺也不错,改日殿下找他下棋去吧。”她胡乱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敷衍了事,说完迈腿就走。
容毅站在原处,目光转而黯了下去。
萱草紧紧跟在顾蓁蓁身后,见到此番情景,话语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之意,“小姐怎么就把三皇子撂下了……”
这要是被别人看了去,指不定会说出什么闲话来。
顾蓁蓁神情微有一顿,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杏眸在周围大红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冷,甚至有一丝将醒未醒的悚然,“我刚才好像又看见他了。”
“小姐看见谁了?”
“他……”顾蓁蓁偏头环视随行四周的宫人一眼,抿了抿嘴,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回去我再跟你说。”
许是因为她最近做噩梦的次数多了,以至于她经常会把容毅当成那个人。
晚宴设在承乾宫,顾蓁蓁他们到的时候,多数人已经到场落座,还剩下帝后尚未露面。
顾蓁蓁跟在容毅身侧,由宫人引路至席位上,这时一位奉酒的宫女莽撞地摔出来,险些撞到她身上。
她下意识想往边上避开,却忘记脚下是一截矮阶,反倒自己也跟着绊了一跤,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幸而身侧的容毅反应过来飞快地抓住她的胳膊,才没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
“伤到哪里了?”容毅温热的五指紧捏在她柔软白皙的腕间,扶着她在席位上坐下,偏头冷脸就看向那宫女,“来人!”
顾蓁蓁连忙叫住他,硬着头皮道:“只是个宫女而已,你别难为她,我没伤到哪里……”
“那你把捂住脚踝的手松开。”容毅冷着脸拆穿她,“本来就怕疼怕得要死,何苦为别人忍着。”
顾蓁蓁果真松开揉脚踝的手,轻轻扯住容毅的衣角衣袖,“我真的没事,等会儿回府去擦点药就好了,你这样当众为难人家,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保不齐让她连命都丢了。”
容毅险些被她气笑。
自身都难保,还管得了别人的性命。
正殿里早在顾蓁蓁被撞到的时候响起惊呼一片,管事嬷嬷立马冲上前把那个宫女叫到旁边呵斥了一顿,旋即又端着笑脸央求容毅大人不记小人过。
容毅倒也不至于真去坑害一个小宫女的性命,只说把她带下去好好管教一番。
那嬷嬷点头哈腰,忙不迭替宫女谢恩。
殿中其余人谁都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里,事情一过,纷纷各自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好不热闹。
顾蓁蓁深深埋着头,痛得龇牙咧嘴,生怕被容毅看见这幅狼狈相。
但容毅也不必看到她的神情,只坐在她身边后,就开口道:“我让人去给你宣个太医来。”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用麻烦了。”
“那你就打算就这样痛一个晚上?”
“忍忍就过去了。”
容毅每听她说一个字,脸色就愈发沉了下去,半晌才用嘲讽的语气说了句,“原不曾想,你还是这样要强的一个人。”
顾蓁蓁掩在桌上的双手揉着脚踝,才好受一些,瞥见容毅脸上的寒意,心头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眼下的境况你我心知肚明,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让家里知道我受伤的事。”
容毅瞧着她强装出来的冷静自持,分明刚刚还痛得呼气,现在倒是若无其事,顾家父子向来是将她宠上天,她又是从哪里学来了这般隐忍。
“随你。”容毅轻扯了下嘴角,撩袍坐在旁侧。
左右临近的宗亲命妇看也不看他们这边,只顾着跟太子公主们攀谈,只有容瑜好不容易从闲谈中脱开身,倚身过来询问了容毅几句,“弟妹伤得可重?”
容毅毫不掩饰脸上的冷淡,“让她忍着,她喜欢忍着。”
容瑜眼里调侃意味十足,正想再说什么,门口的内侍便高声喊道:“陛下娘娘驾到!”
殿中众人连忙起身相迎,顾蓁蓁也扶着桌角想要起身,身子刚站直一半,腰侧就被一只稳重厚实的手掌托住,她扭头一看,目光所见容毅周身不可忽视的寒意,以及轻微皱起的眉梢。
她觉着有些好笑。
“原不曾想,殿下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容毅紧绷着脸,倒也没反驳,只待扶她站稳身子后才收回手,与众人一起朝皇帝皇后行礼。
帝后盛装缓缓走近大殿,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因是家宴,皇帝特地吩咐大家不要拘谨,该吃吃该喝喝,有曲听曲,没曲看戏。
顾蓁蓁随着众人一起应声,可哪里又敢真的放松自己,坐在席位上中规中矩,连宫女端到面前的点心都没吃几口。
容毅见她目光盯着桌上的蒸蟹目不转睛,便偏头问她,“想吃吗?”
顾蓁蓁稍微坐直了身子,低头看了看面前摆着的几只红蟹。
都说秋日蟹黄最肥,最美味,但她自小脾胃弱,父亲哥哥从来都不让她吃这种性寒的食物,今日难得在宴会上见了两眼,她确实是想尝尝的。
容毅轻瞥她一眼,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下将自己刚剥好的那碟子白嫩的蟹肉递给她,“你还受着伤,少吃一些解解馋就好。”
顾蓁蓁顿了顿,指指蟹肉,又指指自己,“给我的?”
容毅总算听见了她声音里那么一丝丝受宠若惊的意思,“我不爱吃螃蟹,宴会无趣,只是无聊随意剥了几只打发时间,你要是想吃就让给你了。”
顾蓁蓁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不过谁还能跟吃的过不去,于是她伸手将蟹肉接过来,吃了小口尝尝味道,心叹,果然是人间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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