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存在。
——因她的血而鬼化活下来的「我们」,才能与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共有意识。
此时仍只是十三岁少年模样的锖兔,守在依旧陷入昏迷的神见身边,轻声呢喃。
“但是她选择留在那个世界,在大正时期恶鬼横行的另一边。单向,独行。”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回来这个明明不因恶鬼而被夺去重要之人的世界。
她所希望的,他们每个人都能获得最为平常幸福的地方,她却不再想过回来。
杏寿郎站在窗边,风从罅隙间见缝插针吹拂而进,帘布映衬着阳光扬起边角。
在这房间里的他,守在她身边的少年,以及沉湎睡梦的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都已经是被太阳拒绝于外的存在。他们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远比坦然接受死亡,还有着即使要他们苟延残喘也得去完成的事。那些尚未传承下去的意志,不可就此熄灭的火炎,以及,尚未清楚倾诉于她的点滴情愫。
以身躯挡去太阳,杏寿郎轻声说出的话,犹如微光虚掩在她身上。
“她曾与我坦言,通过睡下醒来,她的意识会在两个世界交替穿越。”
话音刚落,只字片语化为看不见也无法衡量的重负,落在锖兔的脊背倾轧而下。
“而我们的梦里,有的只有记忆。借此窥见到那边的我们,经历的一切。”
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了那般,抬手掩面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间,低头屈身,只能将手肘抵在双膝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所受的伤害,无助,迷茫到几乎崩溃也得孑然而行——这些,几天,几周,甚至数月后,我们才能于梦里窥见一二。
等我们知道了,连她身在何处都不为所知,哪谈得上保护她。甚至只是……陪着她、”
那时,等我在梦里知道有伽的意识于自杀后消失,她已经是……和你,和鬼杀队那些人在一起的神见。她是那么地信任你,曾经始终无法从她笑容里退却的悲伤,在「神见」的笑靥里,找不到丝毫。她是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你,炼狱杏寿郎。
真心实意的开心里,是我无法给予她的安心和纯粹。
也许正是因为她才得以将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
如今的她选择单行,我们也就没了到她身边的去路。
杏寿郎倏尔忆起,在那个她决心彻底离开他的梦境里,她提及过的吊桥效应。
站在吊桥上的人,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而心跳,还是因为看到对岸的人而悸动。
她说她肯定也是如此。分不清感情,也不知道所谓的爱。正如光藓无法发光只能反射光,她无法真正投注爱,不过是在借用别人的感情,拙劣地模仿。
她无法接受他就此死去,更无法原谅把他鬼化让他活下来的她自身。
杏寿郎咬紧下唇,良久,才组织出他亦不愿面对的论断,逐字逐句落下亦是在对他剜心削骨。
“她站在摇摇欲坠的吊桥。而我们与她的感情,成了她随时切断绳索的利刃。”
霎间掠过眸中的冷光,给少年眼里的银纹镀上一层无机质的冷冽。
像是水冰封成的利刃,直接化为切实的力道,直接揪起杏寿郎衣领,将他抵在窗边。
“而你的断刃,成了她失去心脏后唯一的支撑!”
锖兔咬紧牙,字句好一会才能从发狠咬紧的齿间夺路而出,不甘极尽随话语坠落。
“她明知那日轮刀会令她身陷生死往复……宁可被烈炎灼烧,她也只想这样、能误以为还在你身边!!!”
答案就这么直接了断摆在面前,化为利刃,切实镶嵌进他的心脏中。
他下意识地攥紧衣襟。前些日炭治郎和伊之助提及断刃时,他就本能地陷入混乱中。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何。他那红褐炎刀失却的另一半,她将之填补心脏的空缺,借此想着还能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她以为是,一厢情愿。
几近本能,杏寿郎豁然伸手,反过来抓住锖兔的手腕。
肉色长发的少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对上他俯瞰而来时杏眸顷刻燎原的火炎。
开口说话时,连杏寿郎自己都想到,伴随着他沉下的气息,声线会压低至此。
“是你带走她……把她从鬼杀队本部、”
“难道还要我,再次看着她投身阳光中死去?”
“我只问一句……她还在,是吗。”
即使在她身边的不再是我,即使我和她在一起只会给她带来不幸。
是啊。在她给我看到的那个虚构的梦境里,她和他再无相遇的可能。
眼前的少年,陪着因医生受伤而无助的她。她以此弥补,曾从少年身边离开后死去,而给少年带来的遗憾。仅仅为了这,才会比起宁可她只身远离,最终选择在那个梦里和少年一同。
……而不是他。不再是炼狱杏寿郎。
哪怕是到了再无恶鬼的这个世界,他依然成了她不得不选择离开的缘由。
他深知在彼此仍为师生之时,不可有半分超越师生范畴的关系。
他并没有掩饰过对她的感情,唯独不想因此而给她带来困扰和不幸。
杏寿郎记得新年初诣,母亲曾与他提及,神见脖颈上留有红痕一事。
联系到现在作为神见监护人的医生,寄来质疑杏寿郎和神见师生关系的信件,不得不说,杏寿郎越发确定,母亲会担忧是完全有所依据。
一想到神见得知那封信是医生寄来的,她所承受的不安与错愕,杏寿郎没敢多去想象。
她是那么地在乎收养她的医生,为了能保护他,她废寝忘食地练习剑道,也只在于不想再看到医生被人伤害,而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而被质疑的,正是她能放心去信任的炼狱杏寿郎。
到底是谁,利用她的爱与信任,要伤害到她如此。
想到此,杏寿郎不禁咬紧下唇。有血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他已不做多想,惟独不愿她被伤害至此。他得保护她。
哪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接近,只以老师的身份遥遥相望。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神见生病住院这事,实际上知道个中的并不多。
更别谈收养她的医生寄信,担心炼狱老师对神见有超越师生的感情一事。
似乎她不在也没有太多变化,会有人关心她身体怎样,但也只直到问及情况的程度。
也是……说起来刚升上高中,她给人的感觉冷冷地,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要不是后来当风纪委员天天只能在校门口混了个面熟,认识她的真不多。
玄弥坐在教室里,放学后同学三三两两地离开。独自走的,结伴而行的,掠过眼前。
是什么开始,习惯了离校铃声响起,他就自然而然地坐在教室里没有离开?
他下意识抬眼看过去,她的身影定会映在他眸中,像只猫那样趴在桌上,总算晒饱了阳光而直起身伸伸懒腰。然后她会带些狡黠,勾起嘴角冲他一笑,抱着数学书演算本哼着歌蹿到他跟前。
他呢,则自动自觉给她挪好桌椅。两人的桌子相对拼在一块,面对面坐着。不过每次都会演变成她实在看不过眼他的演算速度和能力,她从趴在桌上拼命往前伸手去够到他在折腾的习题,到后面索性站他身边一步骤一步骤教他。
耐心很快就磨成了咬牙切齿,到最后她恨不得抬手给他一锁喉,大有同归于尽慷慨就义的气势。
想到这,玄弥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就怀念起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们熟络到玩在一起,也就只有差不多半年罢了。
但细想回望,从她那得到的,却是一分一毫他都想极力珍惜。
他想去见她啊,想去看看这个他想努力长大到能保护她的女孩。
似乎早就看出他这点心思,哥哥实弥直接劈头来一句,她要真想你去见他吧,就不会一声不吭了。你知道比起她自己,她更在乎你的感受啊。
这点玄弥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明白,反而更不是滋味。
他趴在放了书本和演算纸的桌面,枕在交叠的双臂间凝望着她的座位。
那里,谁都不在。她并不在。
——他想过,成为她习惯去依赖的那个人。
一直,这么想着。到现在,未曾改变丝毫。
昨天他跟悲鸣屿老师请假没去射击部训练,跑到有些距离的神社,找到她新年时给他写的绘马。绘马上画了他的简笔画头像,她还特地给他画了个西瓜做标志,附言是【射击大赛赢了就请玄弥吃西瓜吃到饱,买最喜欢的盆栽】,很有神见的作风不是?
绘马上不只写有给他的祈愿,不出他所料,还有她给大家的祈祷。
——愿我眼中的一切为大家见证,愿属于我们的幸福终归我手。
带了些古腔的措辞,却让他倍感安心。
是她会付出所有也想实现的祈求。是她最希望神明能够听到的愿望。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翻出了去神社时求的御守。
看着躺在掌心的御守,那底边的红与文字的黑,让他联想起她纵身一跃时扬起的发梢。
不由得将御守捏紧手心,他眉宇紧皱,下定决心般眉峰一横。
“喂,玄弥。回家吧。”
倏尔想起的声音令他赶忙抬头看过去。
他哥哥实弥还拿着教案往肩上敲了敲,瞥来一眼示意他赶紧跟上。
玄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当是抓乱自己的头发好掩饰刚刚他在想什么吧。
把东西一股脑儿地书包里塞,玄弥抄起书包的同时把外套捎上,一边穿一边赶紧跟过去。
一路上兄弟俩没怎么说话,玄弥硬着头皮跟他哥聊起很多事,比如今天富冈老师又怎么惩罚他们啊,还有他们班是不是真的要换历史老师了啊,大家都很想炼狱老师教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说着玄弥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小声呢喃。
“要是神见知道这事,一定会很不开心吧。”
实弥刚开始还会稍微回应附和玄弥聊起今天的上学日常,听到这话,霎时停在原处。
然而她知道。她比谁都清楚,炼狱杏寿郎无法继续担任她所在班级的历史老师,理由为何。
得知收养她的医生寄来投诉信这事的,只有当时在办公室的几位老师。校方上上下下都对炼狱老师的为人和师德持信任态度,但既然是她的监护人寄信来,到底得做点什么。
最基本的,就是尽量避免炼狱老师和神见接触。
这对她而言,亦是最好的保护方式。也能减少对他的质疑。
当她在办公室认出那封信的笔迹时,下意识道出的答案,与她的眼泪一同落下。
她收缩的瞳孔中满溢着无助,在场对手中这封信最难以置信的,说是她亦不为过。
可无人给予她帮助,甚至只是稍微抱着她,毫无根据地说这封信肯定不是医生写的。
这些片段翻涌上来,化为咬紧齿间的力道。
实弥才回过神来,此刻的自己双手竟已捏紧成拳。死死地攥住,指尖抵在掌心一阵生疼。
倏尔停下的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玄弥,他最重要的弟弟,驻足凝望着他。
上学期末在医务室时,神见带着哭腔对他说过的话,时至今日,仍清晰地徘徊在实弥脑海中。
——之于玄弥而言,不死川老师肯定非常重要。是他怎样都想珍惜守护的人。
可你知道吗,对玄弥来说,你这小鬼,同样重要得无可替代。
那小子会担心你身体状况如何,先想到的是你会不会不开心,会变得……把他自己的开心和喜悦和你分享,会因为有你在,比过去感受到更多的幸福。
那不是任何人可以给他的,只与「神见道有伽」有关的点点滴滴。
只属于「不死川玄弥」心中,为「神见」所占据位置的幸福与喜悦。
“……哥哥?”
回过神来,实弥已经跨步上前,一把伸手揉了揉玄弥仅留头顶的那束黑发。
玄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给摸摸头,任由他哥揽过他的肩,冲他耳边低声说。
“想去见她?”
“诶……可、可以吗。”
“你哥我在,有什么不可以。”
“嗯、嗯!”
总算是舒展双眉开心地笑了,实弥看着自家弟弟的笑靥,亦是为这样的情绪感染。
玄弥忽而郑重其事地握爪,说要买点什么作为探病的礼物,赶忙问哥哥有什么建议。
送吃的话,那小鬼肯定会开心到炸毛吧,毕竟本质是个吃货,一个布丁就能收服的神(xiao)见(jing)道(ling)。
“对了,哥哥。”
“嗯?怎么。”
“有没什么方法能借到吉他来练练……”
“你小子除了射击部还想搞别的?!!!”
“我、我是想等神见醒来,能和她一起参加音乐大赛啊!”
毕竟她新年时答应过千寿郎会参赛,来阻止炭治郎他们那个可怕的音痴组合破坏校园。
这事实弥知道,当时一块去唱歌时他也在。她孤身演唱的身影,映入眼中那刻便无法抹去半分。
他停顿片刻,像是有些生闷气的猫自喉中发出些低音。
“干脆给那小鬼买她喜欢的CD?”
“好主意!不愧是哥哥!”
说着玄弥眼睛都亮了,反过来抓着实弥的手臂一起进到店里。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笑容,那期待与开心纯粹干净,是不死川实弥誓必要守护的啊。
等那小鬼醒来,得让她好好记住才行。
——她是确确实实地,映在他们每个人眼中的啊。
正因如此,不管是哪一边的世界,她不在而造成的失却感,多多少少影响着与她有过接触的每个人。
富冈义勇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哪怕他到现在仍尚未全然接受,从她暂时得以留在队中,到她为了让炼狱活下去而将之鬼化。诚然他是第一个放过已然成鬼的祢豆子,可他未曾想过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比起正误,他更多的只是再竭尽全力保护谁。不再是早到一天也好,不再是早一些赶到也罢。
去找到炼狱时,由于前些日子身体状况出现异常,他一直躲开与人接触。
义勇瞥见到炼狱坐在回廊的阴影里,昔日只是背影就让人感到安心的炎柱,眼下变成小孩子的身形,蜷着身子在一隅。听胡蝶忍说,炼狱先生为防鬼化加深,通过改变身形来减少可能不受控的破坏冲动。和祢豆子减少力量消耗相反,炼狱这是担心力量失衡才变成孩童的模样。
说起来就呼吸法而言,义勇的水与炼狱的火可谓两个极端,也难怪胡蝶忍会忍不住感叹,炼狱先生做事风风火火,富冈先生倒是静谧如水。
对此,义勇自个儿纳闷,风风火火的话,不该还得加上风之呼吸吗。
把手里拿着的东西往炼狱跟前一举,小小只的炼狱一看,顿时眼睛亮了。
义勇席地而坐,把拿着的墨镜往炼狱那冲天的猫头鹰式额发上一戴,说道。
“我还想着,找一天让神见也看看,你之前是怎么想逗我笑。”
“……唔姆、”
“找不到墨镜什么的,犯蠢的炼狱会让她开心起来。”
炼狱眨了眨闪烁着光的双眸,满是感激地点点头。
义勇抽回手,往羽织袖口里探了一会,像是变戏法一样又给炼狱递了个东西。
这次是个竹筒,祢豆子同款那种。是知道他鬼化加深,而给他也做了个口枷?
恍悟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炼狱前倾身子一探,直接了断咬住了竹筒。
留义勇一个人困惑地停在原处。那瞬间他还以为会被猫头鹰咬一口,继他被狗狗咬了之后。
我没有被讨厌吧。义勇在心里纳闷念了句,冷不丁地抬眼瞥了下。
小小只的炼狱抬手把口枷从嘴上挪开,动作自然行云流水。
“唔姆,用口枷封住之前,我可以吃个红薯吧!!”
“……你自己拿下来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炼狱。”
同款竹筒,此时躺在锖兔的手心。
神见颇为好奇歪着头看过去,听锖兔解释。
“失去心脏会让你身上的血力量失衡,暂时用这个抑制鬼化吧。”
“嗯……嗯,好。”
神见乖乖地接过竹筒咬在嘴上,锖兔绕到她身后,把绑带固定好绑好打结。
令神见停顿片刻的,除了锖兔照顾她时的自然,还有一点。
咬住的竹筒,锖兔身上三色的类龟甲纹羽织图案。
这些,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在哪里呢。
——到底,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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