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27
刑官的手相当快, 二十棍打完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苏长青背上、肩上横七竖八都是绯红的棍痕,白底生红, 心软的人瞧见了都要替他疼上一把,只柳黛看得津津有味, 巴不得再打二十棍, 要不是苏长青闷头晕了过去,她决不至于被郑彤的惊叫声打断白日梦。
“师兄大师兄”
郑彤改不掉一惊一乍的毛病, 眼见苏长青倒下, 她那嗓子眼能生出一把尖刀,要把柳黛的耳膜都喊破。心急起来也顾不上刑堂重地不许擅闯, 她跨过门槛就窜进去, 普通一下扑倒在苏长青身边。
所谓患难见真情, 柳黛看她平日里嘴上说最怕苏长青, 心里还是极其挂念的。
郑彤跪在苏长青身侧,焦急又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脸,音量也调小不少,“师兄师兄你没事吧”
苏长青双眼紧闭, 人事不省。
“他没事。”柳黛声音冰冷, 眼神淡漠。
“你怎么知道他没事我师兄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一口接一口的吐血, 连单师兄都不会治, 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挨打呜呜呜大师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当然知道”柳黛小声嘀咕,因为就是她动的手, 但显然不能让郑彤知道, 她只说“你看他还喘着气, 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正这时候, 梁上燕子一般落下来一个陈怀安,门后再钻进来灰扑扑不爱打扮的单故剑,眼看就齐活儿了。
原来没有一个老老实实回房休息,通通都来围观苏长青受罚。
单故剑上前查看,过后在郑彤与陈怀安殷切目光中长舒一口气,“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不散,晕了过去,咱们先把大师兄送回望山楼再说。”
“那就好,我就知道大师兄不会这么容易死。”那方才是谁大呼小叫求他千万别死
郑彤眼角的泪还没干,便又转了笑脸,这会儿放下心来,才有空闲来拉柳黛的手,招呼她,“走走走,咱们去望山楼,咱们几个师兄弟都住那。”
“你是别院独居,跟咱们可不一样。”陈怀安背起苏长青,故意与郑彤斗嘴。
“是呀,仿佛我不知道似的,非得你来特地强调。”郑彤顶完陈怀安,回头对柳黛说,“我住西面潇湘苑,母亲把你安顿在落霞馆,只与我一墙之隔,咱们能天天一处玩儿。”
“就知道玩儿。”陈怀安觉着自己快要被苏长青压到地底下,大师兄平日里看着清瘦,没想到背起来真有个百八十斤,压得人喘不上气。
陈怀安这会儿也顾不上与郑彤吵架,一路咬着牙好不容易把苏长青背回望山楼。
望山楼就是九华山修习弟子集中居住之地,苏长青因地位略高一些,便可独居一间,能有个一尺见方的地儿专供自己喘气。
柳黛一进这间屋便觉得苏长青当真是在做苦行僧,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一间屋里四面墙,也就剩下一张床一套桌椅,桌上文房四宝,再多一个剑架,安置他的心肝儿宝贝“解千山”。
柳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像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除了他自己的命,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
苏长青在她这,除了功夫差点,几乎毫无破绽。
而此刻他横趴在床上,上半身敞露在视野之中任人欣赏。
白皙的皮肤被破坏得斑驳可怜,健硕的躯体无时无刻不在昭告主人的青春正当、风华无二。
他脊骨凹下去的部分,仿佛一道峡谷,汇聚了他全身上下最诱人的风光。
“可惜了”柳黛轻叹,情不自禁。
“可惜什么”郑彤问。
自然是可惜有你们几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崽子在场,阻碍她上前一步上下其手摸个过瘾呀。
柳黛满腹牢骚却一个字也不能说,憋得难受。
“可惜苏公子这样好的人,居然被伤成这般模样,可见这好人未必有好报。”
“江湖险恶,要不怎么都说江湖险恶呢你呀,还是见得少了,才会对这种事情大呼小叫,反正以后你都住在我们家,这江湖上的事情我会慢慢说与你听的。”郑彤一拍胸脯,好个大姐姐模样,全然忘了先前是谁在刑堂哭哭啼啼,泪眼婆娑。
柳黛不说她,陈怀安也忍不住,“就你,才去江湖几天呐也就会在柳姑娘面前充大头。”
“要你管”
“好了,你们先静一静”
单故剑抬手制止一场无聊的吵嘴,正要静下心给苏长青把脉。
隔了半刻,单故剑皱眉沉吟,“刑堂里的都是皮外伤,不打紧,只大师兄受的这一掌,想来还是得请师傅来好生看看。”
“我去请我爹。”郑彤兴冲冲的,这就要去找郑云涛。
柳黛偏过头努力回想,当夜她从暗处偷袭,并没用上十分力,不至于将苏长青伤得如此之深。正琢磨着,忽而发现苏长青腰带里透出半片玉佩,这玉只从他墨色腰带里探出一只角来,翠色温碧,通灵剔透,形状似振翅又似蟠龙,柳黛瞧着眼熟,躬下0身将玉从苏长青腰间抽出,却不料他不但把玉佩藏在腰带后头,还要系一根红绳牢牢锁住,柳黛不好硬扯,只得弯着腰凑合看。
这玉只半个巴掌大小,双面无暇,是田青白玉,整片玉应当是蝴蝶振翅形状,两面雕花,栩栩如生,确是一上等好玉。说是“应当”,全因这只玉蝴蝶只剩半片,想飞却阖动不了翅膀,只能委顿在腰间。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她幼年时便熟读这首诗。
“不能碰不能碰,这东西我大师兄可从来不让碰的。”郑彤在一旁着急跺脚,这就要来抢柳黛手上的玉佩,被柳黛侧身轻轻一避,不知怎的仿佛立一座泰山在跟前,她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分明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郑彤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办法从她手上抢东西。
陈怀安上前来,耐心劝说“柳姑娘,这玉佩是大师兄心爱之物,还请柳姑娘手下留情,谨慎为之。”
一个两个地劝,聚在耳边苍蝇似的烦人。
柳黛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没想到苏长青会如此宝贝这个破烂玩意,她心里不只是失望还是满意,一时之家心思翻涌,五味俱在。
她讲不明白便把玉佩又塞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聊”字落地,也不等任何人回应,急匆匆便推门出去,一溜烟便跑个没影,连郑彤都没追上。
“她跑什么呀她认识回落霞馆的路”郑彤满腹疑问。
陈怀安同样一头雾水,“我哪知道”
柳黛知道,她这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仅剩的那些微的仍然美好的记忆中就有这半片玉佩,在她被万蛊噬心的无数个痛不欲生的夜里,半片蝴蝶一首诗,便是她唯一的寄托。
她以为一切只是一个无聊又无趣的玩笑,哪会有人记一辈子
“真老套。”
她面对一堵墙,嘲笑这个故事过于惨淡,世人已在茶寮话本里听过无数回,怎还能一遍又一遍上演。
她怪苏长青打乱她的节奏。
对墙立誓要杀了他。
越快越好。
入夜,郑云涛与夫人吹灯上床。
郑云涛每日珍惜就是暗中低语的辰光,夫人在他耳边轻言细语,时光仿佛倒回二十年前,彼时青春正盛,你侬我侬,爱得天地都失色,不似眼下,夫人失色,他失心。
夫人撑着上半身替郑云涛掖一掖被角,口中说“长青那孩子如何了我见你今日从望山楼回来脸色变不大好,白日里有人我也不方便问,是不是伤得太重不好医治”
“倒不是。”
黑暗中郑云涛沉思许久,仿佛在考虑措辞,他不出声,夫人也不催促,等桌台上的红烛爆出个火花,才听见他说“这掌法、这内力,似曾相识。”
“怎么说”
“十七年未见,隐月教,噬心掌。”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能掀起滔天巨浪,搅得江湖再不得安宁。
郑云涛的声音不大,说完便如泥流入海再无波澜。
一间屋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若侧耳去听,窗外叶落声都能入耳。
夫人迟疑,“隐月教已然龟缩多年,噬心掌素来只有教主承袭,月江停腿脚不便哪能追到灵云山下”
“想来当今会噬心掌的不止月江停一个,魔教怕是又要出乱子。”
“可是教规森严,重于泰山,谁敢违抗”夫人喃喃自语,“三百年来从没人敢越雷池一步,除了她。”
“可她已经死了。”郑云涛笃定。
“是呀,她已经死了,死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世上哪能有人死复生的事呢鬼怪只说无非是人吓人,何必自扰她绞尽脑汁安慰自己。
郑云涛冷哼道“倒要看看,月江停这个残废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夫人晓得他最恨邪门歪道,这档口自然不好插嘴,只柔柔依在他身边,闭上眼,静静享受此刻安宁。
但郑云涛心中记挂着许多事,有江湖壮阔,也有豪情干云,不单只有她。
“今日来的那位柳姑娘,你查问过了有何异样”
“仔细查过,应该是位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步伐呼吸都与普通人无异,想来那十三梦华确是被南英盗走,藏在柳府。”
“一藏藏上十七年,不是说魔教中人最是长情,怎么她主子月如眉死了,她反倒苟活多年,还到贵人府邸当起了奶嬷嬷,真是可笑。”此时此刻,郑云涛的眼睛在一团浓墨似的黑暗当中显得格外清亮,他看着眼前,却又将心思放在天边,总让枕边人捉摸不透。
夫人无奈道“南英根基不佳,想来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哼,我何曾将她放在眼里”郑云涛全然想不起有南英这么一个人,或许是月如眉过于光彩夺目,再是美貌的人站到她身旁也要黯然失色,她鲜活、明亮,似一团火,又如一道光,照亮沉闷又古板的江湖。
不能再想。
他稳住思绪,嘱咐夫人,“那柳黛不能掉以轻心。”
夫人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两人多年夫妻,只言片语已足够,许多事不必说明,自有默契。
郑云涛拍一拍夫人手背,终于能安心入睡。
潇湘馆。
其实照例,新到一处,柳黛是要去听一听墙角的,但她今日在前厅仔细观察过郑云涛,他声息稳健,步伐沉着,况且南英早与她说过八百遍郑云涛的厉害,现如今她入魂蛊已入眠,月江停的功力都还没完全吸收,自己身上的蚀骨之力也在慢慢冒头,虽得了十三梦华却还没能找个清静地方练功,如此烦恼缠身之际,她轻易不敢去惹郑云涛。
只是她又想到苏长青,想到他那半块玉,心里便慌得很,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然则她没料到,竟有人半夜翻墙来会她。
窗下一阵响动。
窗台翻出个人影,是郑彤夜深不睡,穿过两间院子来寻她。
“喂,阿黛,是我。”
除了她还有谁
柳黛不耐烦地往床里面挪,给郑大小姐让出半张床的空余。
“阿黛阿黛”暗地里扯柳黛的衣袖,像个黏糊糊的小猫。
柳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紧握的拳头,“有事”
郑彤说“没事。”
“没事你叫我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叫你啦”
“”
柳黛觉着郑彤这丫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要不是眼下不方便出手,她早就把郑彤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阿黛”
“嗯”她好困,眼皮子都睁不开的档口,她都想求求郑彤闭上嘴放她一马。
“你今天在望山楼,怎么突然就跑了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贯是口没遮拦的,大师兄因着这个都罚过我好多回了,要是我真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我生气呀。”
借着窗台透出的一丝月光,郑彤睁着眼巴巴地瞧着柳黛,可怜得很。
柳黛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身子弱,今日只是忽然头晕,与你并没什么关系。”
“真的吗”
“嗯,真的。”
“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着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我身边从来没有你这样投缘的朋友,我我喜欢你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所以你千万不能讨厌我,那我那我会难过死的”
郑彤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柳黛迷迷糊糊只听见无数个喜欢和数不清的讨厌绕在一起,像被打断的毛线球,乱得人头晕目眩。
第二天一早柳黛便醒了,郑彤怕被郑夫人抓包,磨磨蹭蹭再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用早饭时才装模作样地陪郑夫人到落霞馆来,躲在郑夫人背后冲着柳黛挤眉弄眼。
柳黛只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她的容忍度比旁人都高。
而郑夫人这厢言语和善,气度温柔,作为女主人,里里外外都没得挑。她招呼柳黛落座,先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山中简陋,委屈柳姑娘了。”
柳黛照旧腼腆,摇一摇头,多余的话半个字都不肯说。
好在郑夫人并不介意,她一面摆盘布菜,一面轻声细语同柳黛说“你尝一尝,都是我亲手做的,我家彤儿倒是喜欢得紧,就是不知合不合柳姑娘口味。”
郑彤将一盘花开模样,红绿蓝紫白五色糕点端到柳黛近前,“快吃快吃,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五色米糕,我娘做得可好吃了,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糕点了,我发誓”
“瞧你这话说得,若人吃了,不好也得说好了。”郑夫人转过脸去看郑彤,满眼皆是宠溺。
郑彤扬起小脸,“本来就是我句句属实,没有半个字作假。”
郑夫人亲自加一块糕点放到柳黛碗里,柔声道“柳姑娘,这米糕是南边吃食,姑娘打小在京里长大,若吃不惯我叫厨房再换。”
柳黛垂下眼,望着白瓷碗里一片红色花瓣,只觉着可惜
可惜南辛这许多年都不见长进,下毒也下得如此粗野不堪。
实在是
有辱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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