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33
“我不去。”闻人羽把脑袋往墙根方向移, 尽量避开苏长青眼神。
“你方才说你要去。”
“我那是随口说的,反正反正我不去。”双腿一蹬,双手抱胸, 闻人羽充分做到死皮赖脸。
苏长青眉头深锁,对面眼前这位泼皮无赖, 他脸色越发难看。
“出尔反尔,非君子所为。”
“我本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君子哪会夜闯香闺咱们俩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哼”苏长青被气得站起身, 直挺挺立了一小会儿, 大约是想到自己所作所为也极不光彩, 心知自己没资格斥责闻人羽, 只得再度坐回原位,“说来惭愧,柳姑娘平白无辜被卷进江湖纷争已然吃尽苦头, 昨夜我竟疑心于她,还还出手试探,尤其是你,为何不走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真是愧为侠者。”
“我哪知道都怪她拿话激我, 我一时义愤, 这才”
“还在狡辩, 难不成是她把脖子望你剑上撞”
“正是如此”闻人羽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壶茶盏叮当作响, “就是她一心求死, 我一个不小心才”
“荒谬柳姑娘为人谦和, 高声说话都鲜见,怎会做如此偏激之事”
“她谦和她张牙舞爪满身是刺才对”
“你对柳姑娘误解太深。”苏长青扶额长叹,打心底里对不住柳黛,又不知该如何补偿,昨夜若不是闻人羽斩钉截铁断定柳黛一定是当夜闯入侍郎府打伤他的黑衣人,他绝不会鬼迷心跳干下如此鸡鸣狗盗之事。
从昨夜回来,到今早天亮,他与闻人羽守着一盏枯灯两厢对坐,以一股要熬死对方或是熬死自己的沉默相互折磨,眼下苏长青心力交瘁,心里念着倒不如冲到落霞馆找柳黛诚心诚意认错,也好过在此愧疚难当。
但闻人羽显然比他忘性大,他灌完一壶冷茶,脑子清醒过来,想起些旁的、正经事,“你难受归难受,可别忘了今日要下山去给门下十三长老下帖子,请诸位老不死上山议事。”
“师弟,劳你斟酌措辞。”
“行行行,我下回注意,下回注意。”闻人羽抬手止住苏长青的责问,他只怕苏长青一开口便是长篇累牍,不过一个时辰不会完,他决心找些要紧的事牵走对方注意力,“昨日我与你提过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苏长青显然一愣,没料到闻人羽会倜然提起这一件,他收敛倦容,眼底凝重,细思过后才开口,“主上之托,万死不辞。”
闻人羽展开折扇,扇面上的“踏雪寻梅”在晨光之下显得格外艳丽,如鲜血一般红得刺目。他仍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说起话来轻描淡写,“好个万死不辞,我、如海、朝山都与你一同去,死亦无悔。”
苏长青端起茶杯,与闻人羽碰杯盟誓,两人目光相接,一个严肃一个泰然,但深藏心底的无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壮义气。
闻人羽仰头再喝一杯,“但愿咱们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这花花世界,我还没看够呢。”
苏长青难得一笑,语气松快,“待此事了结,我一定押着你去给柳姑娘赔罪。”
“呵那可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苏某不才,对付师弟你还算绰绰有余。”
“好大的口气。”闻人羽还想要反驳几句,忽而身下一痛,“不好”
“怎么了”苏长青急忙问。
“茶喝的太多,憋不住了。”闻人羽弓腰驼背,逃命似的往茅房奔去。
门外风清气朗,晴空湛蓝,正是一年当中最灿烂的光景。
郑夫人从落霞馆离开,便径直走到郑云涛书房,她推门时郑云涛正在低头写信,听见门声郑云涛十分之谨慎,以最快的速度叠好信纸,收进信封。
“云涛”她在门口略等一等,等郑云涛收好信,这才慢慢走近,将托盘上的银耳莲子汤放在书案一角,“你素来苦夏,莲子汤最是解暑气,你歇一歇,先喝汤。”
“夫人辛苦,往后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行,不必自己来做。”郑云涛端过白瓷盅,畅快喝汤。
郑夫人柔声道“给你做,我心里高兴。”
郑云涛捏一捏她手背,千言万语尽在此。
他与她相濡以沫二十年,夫妻之情早已拨开世俗牵绊,非常人所能体会。
郑云涛喝完银耳莲子汤,郑夫人抽出别在衣襟上的绣帕为他擦干净嘴角,这才说“我方才从柳姑娘那过来,我仔细瞧过,确是受伤,伤在要害,做不得假。”
郑云涛放下碗,沉吟道“夫人认为”
“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若在生死关头都能作假,那城府实在太深,我看着不像。”
“嗯夫人言之有理,想来长青这回误打误撞的,也算替咱们打消疑虑,夫人也不必为担心彤儿彻夜难眠。”九华山上发生的事情哪里能逃得过郑云涛的耳目,不过是不去拆穿罢了,小孩子家家小打小闹,都随他。
“唉我这回真是里外不是人,让彤儿对我也生了怨愤之心,不过彤儿这孩子也是当真长大许多,遇事不吵不闹,自己个想办法解决,却教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不是滋味。”被女儿猜忌戒备,郑夫人想来心中难过,忍不住低头叹息。
郑云涛起身将夫人揽入怀中,安慰道“彤儿总有长得一日,将来嫁人成家,相夫教子,与我们难免有分离之日,夫人且放宽心,来日方长。”
“我可不舍得彤儿远嫁,难道云涛你舍得”
“我自然是不舍,不过”
郑夫人吸一吸鼻子,缓住一口气,平复鼻尖酸涩,“我看长青那孩子就很好,他自幼在你我跟前长大,性子宽厚,为人正直,天分足、根基好,将来不会比同辈人差。”
“噢看来夫人已有人选,那我这个做老丈人的还有什么话说”郑云涛望着夫人,张开长臂玩笑道,“长青这孩子我也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断了他的人生,还要抢他挑中的良婿吗
“没什么,夫人说好,那便好。”郑云涛眼底一沉,心中涟漪骤起,不愿再多言。
有些事情,他未与夫人提及,因这是自己心中一点羞耻的隐秘,从不与旁人倾诉。
昨夜他竟还能梦到她,梦中她红衣似火,眼底没少皆是倨傲,手中“多媚”就架在他脖子上,翻手就能取他性命。
她说“郑云涛,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我今日不妨明白说清楚,我不单要杀你,连宫里头那龟缩不出的狗皇帝我也照杀不误。”
她漆黑眼瞳里燃气一簇火,烧得他神魂俱裂,一个闪神已然身首异处,死在削铁如泥的“多媚”之下。
梦醒时却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浑身热汗,四肢疲乏,一呼一吸之间沾染着偷食的余味,久久不散。
他心知自己龌龊透底,无药可救,只能加倍对夫人、对女儿好,仿佛如此便能洗脱罪恶,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般。
午后日头毒辣,柳黛唤一身薄衫窝在房中逗鸟。
郑彤一笼子关下三只吉吉鸟,这鸟身型大小与麻雀差不离,叽叽喳喳却比麻雀声音大,柳黛拿一根孔雀翎逗它,小鸟儿瞧见同类的尸首似乎格外兴奋,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吵个不停,闹得人脑仁子疼。
郑彤顶着大太阳窗外练剑,终于有了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毅力。
柳黛虽受着伤,但心情愉悦,前些日子的担忧与阴郁一扫而空,她心知经此一役,身边人对她的疑虑个个都打消,苏长青那厮恐怕还要满心愧疚,随她指使,只不过这今日苏长青跑去山下下请帖,从早到晚见不着人影。
恐怕还是在想办法躲着她
不过无所谓,很快她就会成为苏长青不愿回想的噩梦。
很快。
她往笼子里一簇血月草,吉吉鸟立刻欢快的唱着歌分食,整个屋子都飘荡起进食的快乐。
柳黛怜爱地看着这三只鸟儿,无不惋惜地说“好好吃,明日过后可就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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