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行歌已经连续两晚没睡好觉了。
头一天晚上,他消化了大半宿,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壳子可能有那么一点隐疾,再顺便决定替他好好活下去,管理好他的万里江山。
萧行歌是个很负责人的人,他既然接替来了这个身份,就要把这个工作做好。
于是他第二天起了一大早,跑到行宫的藏书阁啃了一整天的书。
萧行歌从一屋子书里扒出来了一尺高的治世之道,一打开,两眼一抹黑,文言文,古汉字。
还好萧行歌上了几年学,不算是文盲,除了难懂一点,慢慢看还是能看懂的。
萧行歌看了一天,还算是从中摸出来了一点门道,想着自己怎么说也是是从政治体系大成的时代过来的,只要贯彻好正确的核心思想,就没有治不好的国。
自由、民主、勤政、爱民!
这么一想,萧行歌还算是找到了一点信心,等天黑了才心情愉快的从藏书阁溜达回宫。
结果不巧,一进门就撞上了司礼监的太监来报,大臣们都通知到位了,明天就要上早朝了。
早些年在行宫里避暑的时候是不用上早朝的,但是先帝年轻的时候勤勉,亲自定下了规矩,在行宫避暑也不能躲懒,朝还是一样要上。
但是体恤到京中众臣来往不易,不用在京中每日都上,只是每逢十五、二十这种带零带五的日子,才来行宫上早朝。
为了这个早朝,先帝还特意推了行宫宫门口的两座假山,填了一片池塘,建了整个云山行宫最宏伟的建筑,议政殿,不论不在行宫的那个角落,都能看到议政殿飞起的房檐。
不巧,明个就是二十,七月二十,上朝的日子。
这下萧行歌又睡不着了。
萧行歌刚才在藏书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也就芝麻那么点大小,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被人迫不及待地推出去面世了。
临阵磨枪,刚架上磨盘,就要上战场了。
他不是去上朝的,是接受群臣审判的。
但时候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他接不上来话就难办了。
萧行歌一想到就犯愁,一犯愁就睡不着,就跟考前焦虑症一样。
雪上加霜的是,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宗先烈定下的规矩,早朝的时间在卯时,也就是早上六点,萧行歌起码要五点起床,才能赶到现场。
萧行歌满打满算,上一次他早上五点起床,还是在四年前,高二升国旗大检查的时候。
这么一算,也没几个小时可以睡了,更加睡不着了。
关键还热,越烦躁越热。
萧行歌宫里一天洒四次水,里外的架子上都放了散热的冰块,龙床的芯子还是玉砌的,据说是冬暖夏凉,但是萧行歌一个场面吹惯了空调的人,真是无法适应。
他仿佛和齐继感受的不是一个世界的气温,他觉得热,齐继操着老妈子的心,大热天的还担心他冻到。
齐继在外面候着,听着里面一直有动静,探出头问道:“陛下还没睡着呢,是担心明天吗?”
萧行歌翻了翻身,叹了口气说道:“没事,睡吧。”
正夏十分,昼长夜短。
天一蒙蒙亮,打扫收拾的侍从都已经起床活动多时了。
方枕宵带着两个侍从到了明乾馆门口,在正殿门口撞见了从偏殿过来的齐继。
齐继见了个礼,问道:“皇后这么早就过来?”
方枕宵道:“来看看陛下。”
齐继低头继续道:“今儿要上早朝,陛下还没醒,老奴真要去叫他呢?皇后稍等片刻。”
方枕宵一甩衣袖,迈过了正殿的门槛:“我去叫吧。”
没等齐继伸手拦他,方枕宵就一溜烟已经没影了。
萧行歌确实没醒,他昨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模模糊糊睡着,现在也睡得十分不踏实,搭肚子的小毯子挤到最旁边,堪堪搭在床沿还没有掉下去。袖子从肩膀处剪了两刀,参差不齐,狗啃的一样,一面衣衽睡开了,敞在一旁,露出了左边一小节细长的锁骨。
裤子也没能幸免,一剪子剪到了大腿,露出了一又长又直的腿搭在了床边。
萧行歌前天亲手改造的,他嫌长衣服夜晚睡觉穿着累赘,不由分说,“咔嚓”两剪子把袖子裤腿剪的干干净净,就是技术实在不怎么样,就跟两块四面漏风的破布挂身上一样,活像街头要饭的。
方枕宵看的咂舌,回头问垂头跟在后头的齐继道:“陛下平时就穿这个就寝?”
一国之君穿着如此破烂实在有失体统,不管是不是萧行歌自己的意思,皇后要是怪罪下来,齐继作为他的贴身太监也脱不了干系。
齐继也知道是不对,但是萧行歌一说他热,齐继就心软,只得低下头解释道:“陛下昨个已经给了新衣服的纹样,内事局照着已经开始做了,估计今天就能赶出来,先穿着这个暂时将就一下。”
方枕宵敲着有趣,反而笑了笑:“赶出来了给我宫里也送一件来。”
说完,方枕宵弯腰,凑到萧行歌榻前,低声叫他:“陛下,起床了。”
萧行歌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会迷迷糊糊更是不想醒,依稀听到了点外面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随手一摸床边的毯子,翻身卷到身上,背对着众人,含糊不清道:“大头,我不去上课了,记得帮我签个名。”
“大头、上课、签名”。
方枕宵敏锐地铺捉到这句话里的关键词,无声在嘴里滚了两圈,笑了笑开口说道:“陛下,今天不上课,今天上朝。”
萧行歌一个激灵,整个人醒了七八分。
他不是在宿舍,他是在行宫,他还要上朝,他刚才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萧行歌不情不愿睁开眼,下一秒看到了皇后一张完美的脸。
皇后就站在床头,看萧行歌醒了,直起身站好,眉眼带笑地看着萧行歌。他今天穿着一身素白色的外袍,漆黑如墨的长发用一顶羊脂白玉的发冠束着,黑白分明,衬得整个人如珠似玉,不似凡尘众人。
萧行歌“呲溜”缩回另一边床边,双手双脚跟被撬了壳的乌龟一样,“嗖”地弹回他的小毯子龟壳里。
他改造的衣服自己在宫里穿穿也就算了,除了齐继也没外人看见,那狗啃一样的袖口,萧行歌还真不好意思在皇后面前拿出手。
太丢脸了,他可是皇帝。
谁家高高在上的帝王穿着一声破烂在被窝里睡觉的。
实在太不像话了。
萧行歌缩在墙角里,警惕道:“皇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方枕宵眼皮抽了抽,压低声音道:“陛下前几日病了,臣怕陛下耽误了上朝,特意来看看。”
萧行歌心里感叹道:皇后真是个贤内助,体贴!
他握着小毯子往脖子下面送了送,说道:“真是麻烦皇后了,朕马上更衣,皇后可以先去前厅等待。”
方枕萧一点离开的样子都没有,直直地盯着萧行歌说道:“臣替陛下更衣吧。”
萧行歌心里一紧,这可不行,我这满身破烂的,在皇后面前那可真是太相形见绌,太没有帝王脸面了,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种事情就不劳烦皇后了,齐继……”
“不麻烦,”皇后打定了主意抗旨不尊,“这是臣分内的事。”
皇帝和皇后在内室对话都是私事,太监宫女都是要回避的,萧行歌用他在床上低人一等的目光扫了一圈,除了方枕宵之外,一个人都没看见。
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行歌最后再挣扎一下:“朕暂时还不想起。”
方枕宵手都伸到萧行歌面前了:“再耽误一会儿就赶不上上朝了。”
萧行歌不由自主地裹紧了他的小被子。
他后悔了,皇后压根不是什么贤内助,他是为了争宠不足手段!
齐继救我!
也就一瞬间,方枕宵的手在离萧行歌还有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他散在背后的头发随着弯腰垂了下来,发尾扫在萧行歌的脸上,有一股淡淡的青柠的香气。
挠的萧行歌脸上有点痒。
没等萧行歌反应过来,方枕宵已经收回手站定,突然底笑了两声,随后正色道:“臣还是去前厅等待吧,陛下快起吧。”
说完,方枕宵转身去了前厅。
齐继趁机赶紧凑上来,说道:“陛下可要起了。”
萧行歌嗯了一声,稍微松了一口气,手脚舒展开,发现自己捂出了一层薄汗。
不对啊,皇后他笑什么。
萧行歌和方枕宵也算见过好几面了,次次见他眉眼都带着一点笑意,浅浅一层,没到眼底深处,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笑出声。
怎么感觉自己被耍了呢。
萧行歌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得暗自懊恼,他既然想穿就让他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当时话赶话,脑子一轴,没转过来弯,非要攥着他的小被子不松手。
皇后去前厅了,萧行歌起来把他的一身破烂换下了,换上正常的衣服,召来服侍的宫女为他洗漱更衣,然后和皇后简单的用了一个早膳,就准备出发去上朝了。
上朝的仪仗队比平时更长,早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萧行歌上了轿,回头一看,方枕宵也坐上轿了,就在萧行歌的身后。
皇后说要和一同前去。
萧行歌寻思着,皇后随行送送他也没什么不妥,爽快地应允了。
行宫大门一进门的地方就是议政殿,单独隔出来了一片区域用来理政,开小会的前书房也在这一块。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树叶罅隙里落下的光线如同碎金一般投在地上和人的身上。
萧行歌的仪仗在前,等过了一座汉白玉的小桥,齐继停下了,萧行歌挥手也叫停了整个仪仗队。
“陛下,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前面就是议政殿了,”齐继压着头小声说道,“谨言慎行。”
萧行歌点点头。
这道理他懂。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他现在还不具备多说话的能力。
皇后大清早的过来叫他,还一路陪着他走这么远,眼看着地方都要到了,不好再扯着他奔波了。
况且萧行歌也知道,自古后宫不能干政,他带着皇后走那么远,皇后怕是要遭群臣非议。
萧行歌叫了轿辇下的一个小太监:“去通知皇后一声,已经到了,不必在相送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小太监面露难色:“陛下当真要这么说?”
萧行歌点头:“当真?”
小太监还有犹豫:“这……”
萧行歌自上垂眸扫了他一眼。
小太监一个哆嗦,哭着脸,赶紧跑了。
片刻,方才传话的小太监踩着浮虚的步子回来了,弓腰扶了扶帽子,说道:“皇后殿下说,他先回去了,陛下一个人多注意。”
议政殿自地面平底建了八十一层台阶,建筑高大,遮天蔽日。
大殿分为内外两层,中间用一道九龙浮雕墙隔开,内殿窄小,仅供皇帝一人休息,外殿空旷,长足近百米,内外纵深约五十来米,萧行歌进去的时候,外殿乌泱泱早已站满了人。
虽然人多,左右各两片,站的整整齐齐,中间分出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摆了一把金灿灿的龙椅。
“跪!”
萧行歌刚坐到龙椅上,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被旁边的司礼一嗓子喊地吓了一跳。
殿下大臣三拜九叩之后,低头垂手立在一旁。
殿内寂静一片,无人讲话。
萧行歌琢磨着可能需要一个开场白,于是清清嗓子说道:“诸位可有时要奏。”
底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看了半响,终于左边那位领头的站了出来。
此人穿着深褐色官袍,看上去五六十岁,拱手恭敬道:“臣敢问,皇后可有什么不妥?”
商量了半天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萧行歌一脸莫名其妙,还是惜字如金地说了句:“妥。”
大臣拱手道谢,退下了。
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
上百号人,大清早的赶到行宫就是为了在这里缩头装鹌鹑?
尸位素餐?酒囊饭袋?
萧行歌尴尬地挪开目光,这才注意到,原来就在龙椅的左手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摆的很随性,不是正对着大堂。紫檀木打的,深紫色的包浆,椅背扶手上还雕刻着低调而又精巧的龙纹。
这把椅子与龙椅紧紧相邻,上面没人,萧行歌是从右边过来的,一开始被龙椅挡住了,萧行歌还没有发现。
清晨的穿堂风从门口刮来,带来了下面寂静又尴尬的空气,糊了萧行歌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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