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小说:庆春时 作者:八月薇妮
    沈承恩在信上说,他早就预计到路上会有意外,所以做了相应的安排,留这封信是为了让柔之心安,并安抚家中之人,等他出了洛州地界自然还会派随从回府报信。

    具体如何沈承恩并没有说,因为有些细节安排事关重大。

    其实,原本沈承恩自己也没想到,这是在他临出发前谢西暝的建议。

    那一天谢西暝早早地就离开府内,后来双手受伤给沈柔之看见,问他出了何事。谢西暝只说是遇到了两个无赖混混起了冲突。

    其实冲突是真,无赖却是假的。

    谢西暝遇见的两人,行踪鬼祟,一直在沈府外偷窥,谢西暝出其不意将两人擒住,费了点儿劲才撬开了他们的嘴。

    原来这两个是府衙中马主簿所派,叫他们来监视着沈承恩的,这两人因见谢西暝年纪不大,以为他是个好糊弄的,所以还隐瞒不说,谁知谢西暝窥一斑而知全豹,早知道了。

    “这马主簿跟王司马的关系是不是很好?”他似笑非笑的问。

    这两人吓的脸色更变了:“这……”

    谢西暝道:“王司马跟云龙山的匪贼勾结,却跟贼匪一起死在酒楼,沈大人在场却无恙,所以马主簿派你们来查看端倪是吗?”

    两人见他如同神兵天降,没什么可瞒的,这才招认:“云龙山的贼常来城内,他们也会往知府衙门打点些银子,所以……”

    谢西暝冷笑道:“那除了这马主簿,知府衙门里还有别人跟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两人就再也不敢说了,只是求饶。

    谢西暝处置了这两个,心里却有算计,虽然这两人没有再供出什么来,但显然这洛州府衙不干净。

    后来知府让沈承恩押解贼匪进京,沈承恩虽觉着这一行艰难,却没想到别的。

    幸而有个谢西暝。

    他给沈承恩出了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沈承恩押送着贼人走官道,可其实那贼寇是假的,只另外派了几个心腹从小道往京城而去。

    谢西暝一再叮嘱,这一计策不能外泄,连知府大人都不能告诉。

    本来沈承恩以为他多虑了,但是见识过这少年的手腕,竟不敢违逆,于是竟答应了,那封信也是在谢西暝的要求下先写好了的。

    果然路上出了事,朱公子的头给扔出来的瞬间,沈承恩心头一颤,知道自己幸亏听从了谢西暝的话,他见贼人来势凶猛,便立刻指挥手下把那假的囚车推到了山坡下,趁着贼人们去抢救那囚车的时候,他带了属下向前直冲出去,竟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沈承恩不知的是,直到目送他带人冲出去,身后官道上那骑在马上斗笠遮颜的青衫少年才一抖缰绳,转身回城了。

    沈柔之当然不知道谢西暝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情,可经过这件事在她眼中,谢西暝已经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人了。

    她肯留他一起吃晚饭,就是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步的意思。

    “你喜欢吃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以后经常叫他们给你做。”沈柔之又喝了口茶,笑吟吟地说。

    谢西暝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心跳的更快了,竟有点受宠若惊:“我不挑食,什么都是好的。”

    沈柔之笑道:“你不说,他们就只按照我的口味做了,到时候可不许不吃。”

    “长姐的口味自然是最好的,我一概都是喜欢的。”谢西暝回答。

    沈柔之眉峰微动,笑着摇头:“若不是亲眼看着,还以为你多老成持重了呢,怎么就这么会说话?”

    这会儿才十四岁不到,已经这么能哄人开心了,再大一些,那还了得?

    何况他又生得这幅祸水似的容貌。

    谢西暝一笑低眉,隐隐竟仿佛有些腼腆。

    沈柔之瞧在眼里,心里对他的喜欢越发多了几分:他竟然还会害羞。

    她自己本来就不算是个爱说话的人,可如今却想引谢西暝多说几句。

    想来想去,便道:“那天你跟我说崔橹的诗,后来我找到那本诗集看了一回,发现他写得其他的也很好,我记得有一句‘云梦夕阳愁里色,洞庭春浪坐来声’,细想真真有趣。”

    谢西暝听她突然说起诗来,一怔之下脸色讳莫如深。

    正不知如何回答,幸而菀儿捧了两碟子小菜进来,笑道:“他们已经在做了,这几碟子让姑娘跟哥儿先吃着。”

    谢西暝急忙假装看菜,沈柔之也瞧过去,见是一碟百合新芹,一碟小卤豆干,香油调的春笋,还有一碟风干火腿。

    沈柔之看着那碟子火腿,点头道:“还好有一点肉,不然头一次留你吃饭,都是素的,还叫人觉着我薄待你呢。”

    菀儿忙道:“这只是前菜罢了,我看他们忙着炒鸡片,弄丸子呢……对了,还有猪蹄汤。”

    沈柔之听到最后,不由看向谢西暝的手,抿嘴笑道:“这倒好。以形补形了。”

    菀儿愕然,顺着她目光看去,忙掩住口:“姑娘只管说笑,别让哥儿误会了。”

    谢西暝早听出来,便道:“这是长姐的好意,我怎么会误会,别说只是玩笑,就算不是玩笑,我也是爱听的。”

    沈柔之忍不住拍桌叹道:“你听听他这口齿,真是哄死人不偿命呢!”

    “那只怕是哥儿真心尊重姑娘,所以话才自然而然的好听。”菀儿倒也机灵,只是见他们两个这样和睦,便不再打扰,抿着嘴儿退了下去。

    沈柔之见她跑了,啧了声:“这丫头今儿怎么偷懒起来了,酒也没倒就跑了。”因抬手要取那一壶桂花酿:“你可能喝吗?稍微喝点儿没关系的,这酒不烈,只是甜甜的。”

    她心情好的时候是会喝上一点儿,她的酒量不高,喝这个也要喝三五盅才会稍微有点醉意。只是拿不准谢西暝沾不沾酒。

    手才要碰到那一壶酒,不料谢西暝也抬手也来取,正好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目光一对,沈柔之没了先前的提防,嗤地一笑:“你抢什么?又不是不给你喝。”

    谢西暝觉着手底的玉指微温,差点忍不住要揉一揉,迎着沈柔之的目光道:“不是抢,只是不敢让长姐给我倒酒。自然是要我伺候。”

    沈柔之是家中的老大,向来对着沈奥等颐指气使的,除了珍之年纪大些,但珍之跟她不太亲密,当然可以不提,至于沈奥沈逸振如眉那些家伙们,每天只顾着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哪里有像是谢西暝这么甜言蜜语、做小伏低的。

    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沈柔之心里暖烘烘的,还没喝酒竟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竟也没在意谢西暝的手还摁在自己的手上,只是一笑慢慢地将手抽了回去,叹道:“早知道你这么体贴能干的,该叫父亲早把你们接回来。”

    谢西暝先给她倒了酒,又给自己斟满。

    沈柔之道:“你尝尝合不合口。”

    谢西暝看着杯中金色的桂花酿,刚才开封的时候就嗅到一股甜香,此刻举杯小小地啜了口,望着沈柔之道:“很甜。”

    眼前的人笑的如同春风中的一朵木芙蓉,清姿雅质,冰明玉润,偏笑容这样娇憨烂漫。

    谢西暝心里自然是甜极了,但是在甜溢之余忽然又生出一种恐惧,他很想让时光就停留在此刻,让眼前的人一直都是这样无心烂漫的样子……不要变,不要生出那许多令他措手不及的变数。

    一念至此,口中的桂花酿突然从甜蜜底下泛出了无数的辛酸。

    沈柔之见他喝了酒,自己便给他夹了一筷子新芹:“你尝尝这个……”说了这句抬眸看向谢西暝,才发现他微垂着头,半边容颜浸润在烛光之中,半明半昧的样子。

    “怎么了?”沈柔之立刻察觉谢西暝情绪的变化,“有心事?”

    “我、”谢西暝把手中的酒盅放下,抬眸看向眼前人:“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故事?”沈柔之惊奇。

    谢西暝道:“长姐怎么不喝?你喝了这杯,如果愿意听,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你。”

    沈柔之笑道:“偏你这样古灵精怪的,讲故事还得先罚别人喝酒吗?”话虽如此,却也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自己也夹了些菜吃了,才催谢西暝说。

    谢西暝先又给她斟满了:“长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沈柔之正在等听故事,没提防他问出这句,手中的杯子轻轻一晃:“瞎说什么?”

    谢西暝笑笑:“我的故事可是有关一对男女的,长姐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沈柔之狐疑地看着他,终于道:“我当然是要听的,只是你不许问我那些胡话。”

    “是胡话吗?我可听说……府内已经开始为长姐的亲事着急了。”

    “这是胡说的。”沈柔之有些不耐烦地。

    “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比如我,就有了心仪的女子。”谢西暝淡淡道。

    沈柔之脸上的不耐烦变成了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真的吗?”他的年纪才这么小,居然就已经情窦初开了?

    “真的。”谢西暝回答的一本正经,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她。

    沈柔之哪里会留意他眼中的暗潮汹涌,最初的惊愕过后,她心里反而涌出了几分激动,这大概是女子的天性,有点八卦,也有点想参与其中:“是哪家的女孩儿?你快说!”

    “这么着急做什么?”

    “你说出来我看看好不好啊,这洛州城里的名媛闺秀我多半都知道的,你说是哪一家的,若真是好的,我替你张罗。”沈柔之有些着急,不知不觉又喝了半杯酒。

    谢西暝忍不住笑了:“你却做不了主……不,你是能做主的,不过也要沈大人同意,等他回来再说吧。”

    “扫兴,”沈柔之白了他一眼:“你先说了,我替你看着呀,万一人家定亲了呢?”

    “我自己会看着。”谢西暝笃定地回答。

    沈柔之拿他没了办法,便嘀咕道:“算了,不知好人心。”

    谢西暝给她又倒了一杯酒:“我的那个故事,那男人是个能打仗的将军。”

    “将军?”沈柔之捧着腮,双眼闪闪发光,“是我喜欢的啊,大丈夫自然该横刀立马,才不负一世豪情。”

    刚才问她,她还斥人,如今却自己脱口而出,只是她脸颊微红,多半是有了酒力。

    “是啊,大丈夫自然该横刀立马,卫国卫家,”谢西暝眼中有笑意闪出,慢慢地那笑意又压下了:“可是,故事里的女子却并不喜欢这个将军。”

    沈柔之一愣:“嗯?”

    谢西暝道:“起先那男人是不想去戍边打仗的,是那女子跟他说大丈夫该横刀立马卫国卫家,他便慨然答应了。”

    他只是寥寥几句,沈柔之却忽然觉着面前有朔风扑面,令人遍体生寒。

    “那、那女子呢?”她呆呆地问。

    谢西暝道:“她嫁了人,嫁了……一个大官儿。”

    沈柔之咽了口唾沫:“啊、可惜啊。”

    谢西暝道:“可惜什么?”

    沈柔之想了想,轻轻摇头道:“就是觉着可惜。那后来呢?”

    “后来,”谢西暝把杯中酒喝了,无数次的戍边守夜,对风对雪,对边城鼓角,他喝的都是那种入喉滚烫的烈酒,这点桂花酒对他而言,跟糖水没什么区别,但此刻入口,却又回味起当初的滋味,“后来那女子死了,将军冲回京城把她的尸身抢了去,回到边关安葬,从此后……守国,守城,守墓,直到、战死沙场。”

    沈柔之喉头发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软苦涩,不知是不是喝的太急,脑中都有些昏沉了,撑着嘀咕道:“这、这个故事、不好。”

    “是我的错,不该说这么伤感的故事,”谢西暝温声道:“柔柔,别往心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叫沈柔之的名字,她的心怦然一跳,本要斥责他不该如此,但又说不出来,便含糊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故事?”

    谢西暝看着沈柔之,他该怎么说呢,这故事不是从哪里听来的,而是真真发生在他跟沈柔之身上的。

    但最残忍的并不是这故事本身。

    相爱不能相守,本不罕见,何况她原本就不爱自己。

    最残忍的是,他明明得了重来的机会,却仍是无法挽留眼前这个人,一次次的阴差阳错,一次次的求而不得,甚至落得更惨烈的结局。

    在这次“相遇”之前,他已经试过很多回了,屡次失败,屡次重来。

    所以今天晚上跟沈柔之说的“故事”,只是“第一个故事”而已。

    但是这一次,谢西暝赌上了一切,他发誓,绝不会把这次也变成一个悲伤的故事而已。

    沈柔之已经醉了,伏在桌上,口中还道:“之前我听梁祝、都没这么难受过,可恶……”

    谢西暝笑笑,在她的发端轻轻地抚过:“抱歉,以后不会再叫你难受了。”

    门口处,菀儿才要送菜进来,见状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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