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转眼到了第二日。

    垂暮之时,天色蔼蔼,苏砚清如约而至。

    “小姐,许公子来了。”

    楚蓁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里下棋,听见通报声,抬起头,远远便瞧见白芷领着一个人从长廊尽头走来。

    天边残阳如血,霞光倾斜而下,那人一身玄青色锦袍,信步而来。

    他走到凉亭阶下站定,拱手一辑,问了声好。

    “来得还挺准时。”楚蓁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回棋盘上。

    “不敢让小姐久等。”苏砚清淡淡道,“银子在下带来了。”

    楚蓁没接他话茬,而是招了招手道:“别着急,时辰尚早,先过来帮我瞧瞧这盘棋。”

    眼前这棋局正是上回白芍在马车里摆的那盘残棋,可惜当时天太热,她无心解局,后来又遇上了刺杀,一直拖到今天都还没找到破解之法。

    她向来对围棋没什么兴趣,没想到靖德比她还没兴趣,下棋的水平简直一言难尽。

    要不是当年被皇后盯着学了些,估计到现在还是个棋盲,就连二公主都能吊打她。

    正打算掏银票的苏砚清没料到她会出此一言,动作顿了顿,隐晦地瞧了她一眼。

    可她始终低着头,一心一意钻研着棋局,他只能看到她发髻上摇摇晃晃的金步摇,看不到她的神色。

    白芷见男人站着不动,小声提醒了一句:“许公子请。”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苏砚清迟疑片刻,将银票塞回袖笼里,朝白芷点了点头,而后走上台阶,在棋盘对面坐下。

    一阵晚风吹过,树影斑驳,院落中盛开的海棠花随风飘落。

    凉亭内,二人无声对弈。

    苏砚清原以为这就是一盘普通的棋局,可坐下后,统览整个棋盘,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是一盘死棋。

    整个棋盘之中,白子节节败退,犹如困兽一般,被黑子团团围住,困于一隅,已成败势。

    自古以来,死棋难解,古时候许多棋圣为了破解一盘死棋,穷尽半生,最终也未必能如愿。

    楚蓁虽是三脚猫功夫,却也看得懂棋势,见美人拧着眉,望着棋盘久久无言,便明白他也同自己一样,看出了这是一盘无解之棋。

    楚蓁轻笑一声,将两指之间捏着的白玉棋子扔回棋罐里,托着下巴,看着愁眉不展的美人:“瞧出什么了?”

    清越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苏砚清猛地从棋局中回神,抬起眼,就见她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定定凝视着自己,眉眼弯弯,嘴角还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碾了碾指腹,身子往后仰了仰,离棋盘远了些,才开口:“在下无能,寻不出破解之法。此棋局十分精妙,不知是何人想出?”

    楚蓁手指在石桌上轻轻点了两下,偏了偏头,望向天边渐渐沉没在远山背后的落日,轻声道:“是我爹。”

    前些年,皇权和世家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一度被世族压制的楚宣帝曾在寝宫中枯坐了三天三夜。

    当他浑浑噩噩从寝宫走出来时,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两眼也没了往日的神采,还没走几步路,便直接晕倒在地,险些吓坏了在场的一众大臣和嫔妃。

    后来,负责打扫寝殿的太监在龙榻前发现了这盘残棋,众人这才知道楚宣帝那三天时间都做了什么。

    也就是从那日起,曾经立志要开创盛世江山的帝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整日沉迷于修仙问道,不理朝堂政事的昏君。

    彼时,靖德年纪尚小,还不懂朝堂之事,更不懂皇权和世家的斗争意味着什么,唯一记得的就是这盘残棋,可遗憾的是,她至今未能找到破解之法。

    其实,又何止是她,楚宣帝也一样,到头来还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苏砚清见她望着夕阳出神,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回忆中,也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当个陪坐之人。

    ……

    不到一炷香,远山之巅吞噬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天色昏昏沉沉。

    院落里点上了华灯,白芍也在凉亭里挂了两盏灯笼。

    时候差不多了。

    楚蓁吩咐白芷:“带许公子过去吧。”

    没说去干什么,也没说去哪,就这么突兀的几个字。

    苏砚清怔了下,皱眉问:“不知小姐要让在下去何处?”

    这一块虽都是客院厢房,却也属后院。

    他一个外男,今日若非有人带领,是绝对进不来的。

    即便进来了,这一路上也是避讳着各个院落走,但现下瞧这架势,似乎他真正该去的地方还在别处?

    “别想太多。”楚蓁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只是有个故人想见你。”

    苏砚清眉头皱得更紧,故人?

    三年前苏家满门覆灭,上上下下几百口性命全葬送在断头台上,他何来的故人?

    苏砚清脸色沉了下来,心道这人接近他果然别有用心,否则一个大家闺秀为何要定那样的厢房?

    定定地注视了对面的少女一会儿,他霍然起身,将银票掏出来放在石桌上,语气冷淡:“天色不早了,在下还急着归家。昨日在下去当铺询了价,掌柜说羊脂白玉的玉佩价值至多两千五百两,这里有三千两,剩下的五百两是在下的答谢,还请小姐将玉佩归还,感激不尽。”

    感激?她可一点没瞧出他的感激之情。

    楚蓁看了看那一叠厚厚的银票,又抬头看了看突然变脸的男人,气笑了:“怎么,你想过河拆桥?我可是为你得罪了孙家呢,区区五百两就想打发我?”

    苏砚清义正言辞道:“小姐从孙志学手上得到这块玉佩前,在下并未见过小姐,又何来得罪一说?”

    楚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现在很想敲爆这人的狗头。

    过了一会。

    “白芷,把他给我捆了。”这人不识抬举,那就别怪她辣手摧花。

    白芷称了声是,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捆细绳,足尖一点,闪身到苏砚清背后,趁他不注意,一把钳制住他的胳膊,反手扭到背后,然后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

    苏砚清气得直瞪眼:“你一个闺阁小姐,居然如此蛮不讲理!”

    “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楚蓁冷哼一声,“今日我便告诉你,此话乃真理,以后你得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说完,也不看他气红的脸,拿起那一叠银票,朝白芷摆了摆手:“送他过去。”

    -

    待苏砚清走后,楚蓁才起身,悠哉悠哉地晃回了房间,打算将剩下的话本看完。

    没过多久,白芍进来通报:“小姐,林夫人在外求见。”

    楚蓁正看到高门小姐的未婚夫婿暴打纨绔子弟,觉得大快人心,听见这话,不由得一愣:“林夫人?她怎么这么晚来了?”

    想了想,将话本塞到旁边的软枕之下,又整理一番仪容,方才淡声道:“让她进来吧。”

    赵氏进来时,便看到楚蓁端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满是盈盈笑意,妆容淡雅,头上簪着两只蝴蝶金钗,再无多余的装饰,却掩盖不住身上威严华贵的气质。

    到底是皇家公主,再如何朴素,身上的气度总是不同的。

    她垂下头,恭恭敬敬行了礼。

    “无需多礼。”楚蓁让她起身,“白芍,给林夫人端个凳子。”

    待她道了谢,坐下,楚蓁才问:“林夫人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赵氏柔声道:“妾身听闻殿下明日便要启程回京,想着殿下难得来庐州一趟,也没好好出去玩过,便差人做了一把庐州特色的竹簧扇,想赠予殿下留作纪念。”

    说着,白芍将方才赵氏在屋外交给她的长匣打开,里头露出一把通体褐色的折扇,扇柄上雕刻着花鸟和山水,表面打了一层油,光滑细腻,透着雅致古朴的气息。

    楚蓁摸了两下,见山水之间还有一个挑扁担的小老儿,姿态栩栩如生,和真人别无二致,不禁感叹古代工匠的手艺高超。

    “殿下金枝玉叶,自小在宫中定是见过无数珍宝,妾身想着,再珍贵的东西于殿下而言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如找点民间的有趣玩意儿,只当讨殿下一乐。”赵氏在一旁解释道。

    她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嗓音有一股江南水乡的韵调,说起话来十分好听。

    楚蓁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你有心了。”

    “殿下喜欢便好。”赵氏笑了笑,又道,“夫君还让妾身带了几句话来,说是让殿下放心,孙氏主母一案很快便会有结果。”

    楚蓁示意白芍将扇子收起来,问:“找到人证了?”

    她给的那份证词只能算物证,想要定罪,得人证物证俱在,否则流程上不合规矩。

    赵氏点了点头:“一年前给孙夫人配药的大夫,昨日下午已经找到了,衙差还从他家里查出了不少毒物。”

    “此外,派去捉拿孙平阳的官差也在路上了,不日便能将人押回。夫君说等升堂判决那日,定要叫全城百姓都来瞧个热闹,好好出一口恶气。”

    提起林博远,她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神态带着一丝眷恋,仿佛还是一个二八年华的怀春少女。

    楚蓁看着她被烛光映红的脸颊,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皇后。

    同样身为女子,皇后却活得远没有赵氏这么开怀自在。

    明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可真论起来,入宫后她过了几天开心日子?

    怕是一天都没有。

    纵然凤袍加身,成了一国之母,但后半辈子都得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里,整天提心吊胆,尔虞我诈,还要顾及着前朝后宫,乃至家族的荣辱兴衰。

    这样的人生,光想想都觉得窒息。

    楚蓁心中一时感慨万千,面上却丝毫不显,谈笑自若道:“林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庐州被他治理得很好。”

    “殿下谬赞了。”赵氏微微颔首,“夫君自小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能替天下百姓做点事,如今能得陛下和娘娘重用,担任一方知府,自当尽心尽职。”

    “好好做。”楚蓁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做好了这一方父母官,日后才能走得更远 。”

    楚宣帝最喜欢的就是跟世家对着干的官员。

    等这件事传到他的耳朵里,即便没有皇后的提拔,林博远以后的仕途也不会差。

    别看如今只是个四品知府,再过两年,任期一到,说不定就要入京为官了。

    楚蓁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赵氏有些没反应过来,先是一愣,而后似是想通了什么,露出几分难掩的喜色,起身行了一个礼:“承殿下吉言。”

    楚蓁嗯了声,垂下眼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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