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重生

    日影西沉,慕色渐浓。

    尹岑玉睁开眼。此时天将黑未黑,屋子里尚未点灯,暗的很。他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盯着床帐发了许久的愣。鼻端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味,熟悉又有几分遥远。

    这香价贵,一两香便要十两金,便是在他家里,也只有在父亲尚在时偶尔会燃。

    尹氏在裕城是名门望族,家资巨富。只是时逢乱世,这香料分外难得,价格便格外昂贵。而父亲去世后,他追随项钺起事离开故土,全副身家都做了军饷,平日里更是同将士们同吃同住,再没舍得焚过这香。

    项钺……

    尹岑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他十七岁时,项钺带着一小支被打散了的队伍驻扎在裕城周边修整,偶然与尹岑玉结识。两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

    尹岑玉相信项钺非池中之物。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与宏伟的志愿,想要终结这乱世,共创一个太平天下。因此,尹岑玉甚至不顾兄长反对,拿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给了项钺做军饷,本人也跟着项钺随军远走,南征北战。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果然不差。后来项钺的父亲战死,项钺承其父遗志,几年时间便打下半壁江山,力压另两支起义军先一步攻占京城,灭昏君斩奸佞,推翻前朝成为了新的帝王。

    另两支起义军鲁氏与褚氏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项钺能够先一步攻下京城,靠的不止是运气,还有超出他们许多的军力。天时地利似乎都站在了项钺那边。

    项钺也大明大方的遣去使臣和谈,许了王位又许下累世荣华富贵,鲁王与褚王便也只得俯首称臣。

    尹岑玉一路陪在项钺身边,以为他们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然而项钺登基一个月后,于未央宫大宴群臣,犒赏三军。他却死在了那场宫宴之上。

    面前那壶皇帝赐下的御酒中含有剧毒,尹岑玉只喝了一口,三息之间便口鼻流血,没了气息。

    ……那胃中烧灼般的剧痛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得到。

    可笑他没有死于乱世,没有死在战争之中,却死于最亲近、最信任的兄弟之手,死在乱世落幕,太平初启之时。

    尹岑玉变成了一只鬼。

    他其实是很怕鬼的。还记得在战场上第一次亲手杀人之后,他十分害怕自己杀掉的人会化了鬼来寻仇,每日疑神疑鬼茶饭不思,肉眼可见的日渐消瘦。项钺嘴上笑话他,夜里却还是搬到了他的营帐中陪他一起睡,将自己的长戟立在帐篷门口:“常言道鬼怕恶人,我这长戟杀人无数,凶煞无比,等闲的鬼肯定不敢靠近。”

    转了转眼珠,项钺又笑道:“不过,有一种鬼怕是我也挡住不的。”

    尹岑玉攥着被子一角又怕又好奇:“什……什么鬼?”

    项钺在他旁边躺下,眉眼带笑:“红衣厉鬼啊!你没听说过吗?我驻扎在裕城时曾听当地人讲过,裕城城东有个女子被她丈夫给害死了,她怨气难消,死的时候又恰好身着红衣,便化为了厉鬼,十几个道士都拿她没办法……诶,你家不就在城东吗?她没去找过你么?”

    尹成玉吓得缩进被子里,项钺还非要跟着钻进被子里去闹他。后来项钺那个老狗比便天天在他旁边讲鬼故事,气得尹岑玉追着他打,倒是渐渐的没那么怕了。

    尹岑玉想起这个故事,十分懊恼宫宴那日穿的官服不是大红的,否则自己没有道理只是一只谁也看不见的普通阿飘——难道是他的怨气还不够高吗?

    或许这便是项钺的诡计了!尹岑玉恨恨地想,项钺跟他说什么紫色好,紫气东来,紫色官大……哪里好了?那紫色的官服颜色阴沉沉的,甚至还不如如今身上这一件像紫气。

    ……等等?如今这件?

    尹岑玉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对了,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这是什么地方?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成为阿飘后,还在宫宴上滞留了片刻。毒发的速度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呼救或是发出些别的声音,便已伏倒在案几之上。他的魂魄悠悠飞在大殿的上空——直到此刻都不肯相信,昨夜还与他抵足同眠的项钺会对他下杀手。

    然而他却亲眼看到宴席上无数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

    那些人似乎死得比尹岑玉还要痛苦许多,他们挣扎着,哀嚎着,口吐鲜血满地打滚,再没有身居高位者的体面,包括项钺许了累世荣华富贵的鲁王。尹岑玉回过头,便看到了项钺坐在高高的皇位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那笑容是那么陌生,刺得他眼睛都模糊了。

    之后的事情尹岑玉便有些记不清了。他似乎是被一股力量吸到了不知名的地方,那里一片纯白,只放着一本书。

    尹岑玉翻开那才知道,他居然生活在一本书里。而他在这本书中,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炮灰:他的一生和那宫宴上死去的许多人一起,被书中一句“项钺暴虐不仁,夺天下后尽杀有功之臣”便匆匆带过了。

    而项钺的帝位也没有坐稳几年。项钺是那本书中的反派暴君。在尹岑玉死后的十年里,杀人如麻残暴不仁,最终被备受百姓拥戴的褚王褚宗峻——也就是这本书中的男主角取代,服毒自尽于未央宫中。

    男主割下了项钺的头颅,道:“看啊,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战无不胜的项钺了。连自尽,也选了这种懦夫的手段。”

    褚宗峻将暴君的尸身挂于城门口,曝尸三日,万民欢庆。

    尹岑玉盯着项钺的结局看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痛快才是,可是说到底,他和项钺都不过是作者笔下的蝼蚁,为了烘托主角的英明与高大,为了服务剧情而存在。

    被至交好友背叛,被剧情定为炮灰……他不甘心,并愤恨这不公的命运!凭什么他那般努力经营的一生,却要被作者三言两语就桎梏?凭什么?!

    尹岑玉把那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直看到两眼皮打架,再睁开眼便是此刻了。

    就着还未全暗的天光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宽阔豪华的宫室,此刻他正躺在一张做工繁复精致的雕花大床上。尹岑玉坐起身,惊讶地看着身上披着的云雾一般的紫色纱衣,那薄纱之下竟然还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肚兜和松花绿的绸裤。

    香艳无比。

    尹岑玉瞳孔地震:“……”

    即便是跟着项钺南征北战,条件最差的那几年,尹岑玉也尽力保持着自己一个世家子弟、一个读书人的礼仪与体面,总是穿得规规矩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并不会像其他兵将那样天热了就打个赤膊,更热了就跳河里洗个澡。

    ……他这辈子都没穿过如此轻浮暴露的衣服!

    这纱薄得和没穿有什么区别?明晃晃的透着两只白生生的膀子,尹岑玉耳尖发烫,正要掀起薄被盖住自己的身体,却忽然愣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尹岑玉很确定,这并不是他的手。他追随项钺之后,虽然有士兵随身保护,项钺却依然坚持自身会一些武艺,才是乱世中最后的保障,因此日日督促他习武。

    虽然武艺不见得练得多高强,手上却留下了厚厚的茧子。而眼前这双手比他十五六岁时还要白嫩——他十五六岁时,拇指和中指也有写字和打算盘留下的薄茧。

    而现在,这双手可称得上柔弱无骨,左手的无名指指甲侧边,还长了一颗原不存在的红色小痣。

    这不是他的身体。尹岑玉十分肯定。他这是……借尸还魂了?

    托项钺跟他讲的那些鬼故事的福,尹岑玉对借尸还魂的“典故”并不陌生,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不知道他借的这具尸是什么人,怎么会穿成这样?

    ……总不会是个女人吧?尹岑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桃红肚兜,面色有些发青:这确实是女子才会穿的样式。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鼓起勇气“检查”一下身体时,殿外忽然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尹岑玉下意识地往床里面躲了躲——他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现在这身打扮。

    进来的是几个掌灯的小太监,他们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尹岑玉这个人一样,点完灯便像来时一样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尹岑玉刚要松一口气,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林公子。”

    他回过头,是走在最末尾的小太监,正侧着身低着头站在他身后,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尹岑玉心头一动,问道:“你是在叫我?”

    那小太监并没有回答他,只飞速叮嘱道:“陛下马上就要来了,请林公子做好准备吧。”

    尹岑玉在心中偷偷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如今的这具身体,便是这位“林公子”了。虽然穿成这样,想必不是什么正经公子,但好在还是位公子不是?

    只是……陛下?准备?准备什么?

    他心念一动,正要再问,那小太监却已经追着前面人的脚步,快速地溜着墙边出去了。就在小太监出去的那一刻,更繁杂的脚步声响起,几个宫装丽人提着灯笼在门口站定,而后阔步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来人身高九尺,剑眉星目,身着玄色暗龙纹帝王常服,浑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势。

    正是项钺。

    项钺无疑是十分俊美的。好看的人总是自带优势,尹岑玉的大哥一度觉得,自己弟弟会与其结交,有一半是因为那张脸。尹岑玉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是知道这话是有道理的。

    毕竟项钺眉眼弯弯,笑着同人搭话的模样,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能拒绝。而在尹岑玉之后,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拐至项钺麾下的人呈持续增长。

    美色误人啊,尹岑玉心想。可是如今再看到这张脸,尹岑玉却只能想到自己死后,项钺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他眼睁睁看着项钺朝自己越走越近,只觉得心中一股子怨气“腾”地上了头,胃里的不适感更强了,仿佛毒酒还在其中作乱,提醒着他受到过怎样的背叛。

    尹岑玉暗暗咬了咬牙,迅速地打量四周,可惜这间宫室中并没有一件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也没有一件足以敝体的衣服。而这短短的功夫,项钺已经到了床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曾经总是带笑的眸子,如今却冷冰冰盛满寒霜。

    尹岑玉刚腾起的怨气被这一眼看得立时熄灭,理智回归。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扯了扯旁边的薄被。

    他是打不过项钺的。项钺儿时便可举鼎,长大后更可百步穿杨,于乱军中取上将首级。而他尹岑玉只是个半路习武,会点三脚猫功夫的读书人,那点三脚猫功夫还都是项钺教的。

    况且他现在这具身体,似乎比他原本的身体还要柔弱几分。想要报仇的话,来硬的是恐怕不行。

    如果想要报仇,只能靠智取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尹岑玉在心中悻悻地安慰自己。幸好他如今换了身体,项钺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至于被再次赶尽杀绝。

    只要留得青山在,他总有法子能报仇。

    可惜事情却并不如他所想。尹岑玉打算宽宏大量暂时“放过”项钺,项钺却没打算放过他——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只手慢慢收紧,掐着他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从床上提起来,项钺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寒冰:“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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