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怎么说?”
“二太太说若明日再不见好,就得送到外头去看养,免得耽误了时候,园里头的人也得跟着遭殃。”
又下了雨,庭院外噼里啪啦雨声作响,庑廊下说话的声音传入屋中,清晰可辨。陆泱元躺在侧榻,手中握着一块成色澄明的玉玦,静静望向窗格投下的淡薄剪影,面容平静。
陆泱元自己不在意,旁边侍弄汤药的丫鬟碧云却红了眼眶。她掷下手中的药匙,将要出去理论,却先被陆泱元叫住。
“你做什么?”
“她们……她们未免也欺人太甚。”碧云气恼道,“姑娘落水,本就是罗家公子的不是,二太太为了护着她那不成器的侄儿,反是倒打一把迁怒起咱们来。”
陆泱元却不似碧云这样愤懑不平,她轻轻笑了笑:“欺人太甚又如何,二伯母掌着中馈,没理的在她那儿也能说成有理。”
碧云语塞,半晌只能恼怒地低估一句:“都是些黑心肝的。”
陆泱元垂下眼,长睫掩去眸中分辨不明的情绪,轻声道:“扶我起来。”
碧云依言将陆泱元扶起。她病了快一个月,眼见着消减不少,面色苍白,身形显得尤为单薄。
外头。
“采莲姑娘行行好,帮着去和太太说一说,我们姑娘还在病中,若是送到庄子上,只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李嬷嬷年近半百,曾是她阿娘的奶嬷嬷,曾也是极有脸面的人物,如今却佝偻着背,语气甚是卑微,明知多半无用,还是舔着脸托对方求情。
采莲皮笑肉不笑,睨着苦苦哀求她的李嬷嬷,颇为阴阳怪气:“嬷嬷又不是不知道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她老人家自来说一不二,我若私自替五姑娘做了人情,只怕这打就要挨在我身上了。”
碧云听着采莲不无幸灾乐祸的语气,气得心口犯疼,她一打帘子,故意将动静做得大一些,庑廊下的两人纷纷循声看来。
陆泱元穿着件荼白绣兰花纹长裙,发上无饰,虽气色不大好,眉眼间的清丽还是在的。她是个美人,随了她阿娘,鹅蛋脸,柳叶眉,五官清秀娟丽,不是惊艳之姿,却是沉静似水,令人过目难忘。这份美貌放在其他人家,或许是件好事,可放在一个失了父母的孤女身上,那就是怀璧其罪。
正主来了,采莲仍不知收敛。落地凤凰不如鸡,三房的人都死绝了,连护着五姑娘的老夫人也早就不在了,阖府上下有谁肯把这位当做正经主子,不踩上一脚都算是好的。
采莲笑吟吟看着陆泱元,一点也不避讳她听见自己刚才的话:“五姑娘不是还病着,怎么就起来了?这当口风大,还是早些歇着罢,免得病又重了,二太太也不好受。”
这话摆明了是不把她放在眼里。陆泱元神色未动,只淡漠道:“太太的话我知道了。若无事,你先退下吧。”
采莲在心里冷笑。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光景,这种时候还端着小姐架子。
“那姑娘的意思是……”
“去庄子怕是要长住,容我几日收拾行装,过后出发。”
得了这话差事就算是办成了。采莲脸上的笑意加深:“姑娘不愧是姑娘,果然是个识大体的,和那些个不长眼色的不一样。我这就去回太太,还请早做准备。”
她语中的轻慢昭然若揭。碧云忍不住要回嘴,陆泱元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她不理会采莲的冷嘲热讽,看了旁边的小丫鬟一眼:“愣着做什么,送客。”
小丫鬟拥着采莲离去了。没了外人在,碧云方咬着牙道:“姑娘应她做什么,若真被送去了庄子,只怕……只怕……”
她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陆泱元反是笑起来,她捏了捏碧云的脸颊:“我还没哭,你倒哭上了。”
“碧云说得对。”一旁的李嬷嬷也是红了眼,她这样的年纪,早练得铜墙铁壁,和毛毛躁躁不动收敛的小丫鬟不同,现在却也忍不住了,“留在这儿好歹还有个指望,真被送去了庄子上,怕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也不是我想不走就能不走的。”陆泱元倒是淡然。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的局面,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不抱希望。她少小失怙,唯一还能护着她的陆老夫人也不在了。三房的产业都握在罗氏手中,她本就是仰人鼻息活着,好巧不巧又出了这样的事,罗氏断然不可能还让她留在京中,成为罗源身上抹不去的污点。
“都怪那杀千刀的,若不是他……”碧云俨然恨极了。
半个月前陆泱元跟着长房的四姑娘和二房的六姑娘一道去国公府赴宴,席间六姑娘身边的丫鬟将陆泱元引去了后花园的水榭,水榭边等着的人不是据称崴了脚的六姑娘,而是个衣着华贵的俊俏少年。
罗源。
罗源是罗氏的亲侄子,广平侯嫡长孙,推恩三代,日后是要承爵的。他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一副好相貌,纵使才学不出众,也颇得高门贵女的青睐。去年夏天他受邀入陆府别苑避暑,无意中遇见了同去的陆泱元,便是一见倾心非卿不可。罗氏因这事再没给过好脸,陆泱元推诿拒绝后便是避而不见,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在这里碰到了。
少年衣襟上沾满酒气,说的还是那些话,酸得人牙都要倒了,大抵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陆泱元再一次拒绝了他,态度疏离而坚决,没想到少年恼羞成怒,再加上喝醉了,便是不管不顾动手想非礼她。挣扎间,陆泱元跌进了水池,等众人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落水的她和岸上衣衫不整的罗源。
风言风语就是从这时传出的。
其实站在罗氏的角度来考虑,陆泱元有些理解她的做法。这件事唯一体面的解决方案就是给两人定亲,可她是个没了父母也没有兄弟的孤女,纵是罗氏愿意,罗家也不乐意。因为这桩事,她在自己娘家也遭了冷待。如今只有陆泱元死了,风波方能平息。
陆泱元轻咳了两声,碧云住了口,忙劝道:“姑娘赶紧回去歇着罢。”
陆泱元没动,只看向满脸愧疚神色的李嬷嬷:“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必再为了我去向那些腌臜小人低头,不值当。”
李嬷嬷明白陆泱元强撑着出来应付采莲,就是替她把最后的一点尊严留下。她不觉眼眶湿润:“是老奴没本事,害得姑娘受苦。”
“同你什么相干。”陆泱元觉得好笑,“真要说起来,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本事,若是……”
若是阿娘还在。
陆泱元微微一顿,没有把话说完。在场的两人却是心领神会,俱默默闭了嘴。
“扶我回去罢。”陆泱元若无其事地转开话头。
*
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放了晴。
木已成舟,事情定了便没有回转的余地。碧云心里不好受,偷偷躲着哭了一场。第二日起来认了命,开始忙前忙后打理起去庄的行李。
倒是陆泱元稍有了些精神,懒懒地倚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看起书来。云销雨霁后的阳光洒落进中庭,驱散了屋中的冷气。
碧云进屋来支起窗子,冷不防晃见明间后的小院石凳上多了一红漆木盒,这是这些天来难得的好消息,她终于露出笑容,对着陆泱元说:“神仙娘娘又显灵了。”
所谓的神仙娘娘,不过是碧云的猜测。自韩氏去后,陆泱元没了依靠,家产尽数被二房拿去“看管”,例银物资常遭底下人的克扣,缺斤短两。从那时起,每月月初,小院石凳上都会多一个木盒,里面放着接济她们的银两,有时还会附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没人知道是谁放的,也没人看见过来者,一切都仿佛凭空出现。因为当年韩氏还在时,她每月都会领着陆泱元她们到后山的普济寺上香,所以碧云觉着是夫人的好心让神仙娘娘显了灵。
陆泱元不这么想。
起初她还有些担忧,小院与她的厢房仅一墙之隔,若是歹人所为,这样无声无息不留下痕迹,多半不会是好兆头。但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定期送来银两,没有旁的怪事发生,她也就以为是院中那个好心人在暗中帮助她们。
陆泱元掩起手中书册,但见碧云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又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怀中多了一方木盒。
碧云小心翼翼将盒子揭开,里面放着银两和几副药,另附着一道药方。陆泱元这些日子喝的药也是从这木匣中得来的,二房不仅不许大夫进院,而且也不许院里人出去抓药,要不是靠着接济,怕是半月前她就要因风寒而不在人世了。
“有了这药,就算到了庄子上,兴许还能撑一撑。”说着这儿,碧云忍不住鼻酸,喃喃低语,“就是不知咱们换了地方,神仙娘娘还能不能找得到。”
陆泱元轻咳两声,问她:“盒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碧云摇了摇头。
陆泱元从在看书册的夹页摸到一封一早写好的字笺,递给碧云。那上面大抵是些感谢的话,原想着自己日后有能力回报时再给,但如今的局面,她到了庄子上就算不死也没了前途,更别提着报恩。这怕是最后一次了,再不给,就没了机会。
“若是神仙娘娘能显灵,让着咱们留下就好了。”碧云一面接过字笺,一面发着梦话,“再不济……再不济请个大夫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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