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泱元愣了愣,据实回答:“我阿爹名讳钧,千钧一发的钧……怎么了?”
陆钧。
谢长洵若无其事垂下眼眸,将黑子一一归位:“无甚。”
陆泱元许久没下过手谈,将才一局虽是输了,却也玩得尽兴。弈棋这样的事,棋逢对手才有趣,这也是她阿爹去后她很少再下的原因。
陆泱元也将白子归入藤盒,收拾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动作稍一停:“几时了?”
谢长洵看了眼博古架上的刻漏:“子正一刻。”
竟然都这么晚了。
算起来她已经出来有一个多时辰。
陆泱元穿戴好雪衣告辞。雪饼嫌他俩下棋无聊,早跳到博古架顶端窝着睡着了,现在听到陆泱元要走的动静,才悠悠转醒过来,喵呜叫了一声,轻盈地一跃而下。
当着自家主人的面,它多少还有些顾忌,不敢太明目张胆,就用头蹭了蹭她的腿。
陆泱元俯身摸了摸它的头,雪饼得寸禁止,用收起利爪的肉垫轻挠着她,似乎想让她留下来。
陆泱元被它缠得脱不开身,小声哄它讲:“乖,我明日再来找你玩。”
雪饼也不知听懂了没,只会喵喵叫着,像是在撒娇。
陆泱元同样不舍,安抚好它后,她一起身,正好对上谢长洵似笑非笑的眼。
陆泱元不清楚他有没有听到她讲的话,但总归是不好意思。她欲盖弥彰道:“……我先走了。”
谢长洵懒洋洋嗯了一声,笑吟吟觑着她:“那你明日来不来找我玩?”
陆泱元:“……”
他果然听到了!
谢长洵不逗她了,他敛起逗弄的笑容,难得说了回人话:“外面雪大,路上湿滑,让周时新送你回去。”
陆泱元应了一声,便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她走后,谢长洵掩上夜明珠的盒子,书房重又陷入一片无穷尽的黑暗中。
*
第二日。
东苑竹坞。
“你可算是肯见我了!”赵恕哀叹道,“你都不晓得我在宫里头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是对着一群唧唧呱呱的女人,就是对着一群唧唧歪歪的言官。我真搞不懂女人的心思,阿慧问我新戴的簪子好不好瞧,我讲好瞧,她不高兴,说我敷衍,我讲不好瞧,她还是不高兴,说我不懂欣赏。那些个言官更别提了,都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废物,就会抓着一点小事小题大做,我不过是击毬玩晚了些,早上起不来旷了两日朝,折子便是一堆一堆地上,义愤填膺说得倒活像是刨了他们家祖坟一般……”
一见着面,小皇帝就喋喋不休地开始抱怨。皇宫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是人人渴望的权力巅峰,对赵恕来说却只像个大了些的华美牢笼。他虽担着皇子的名号,正常皇子骄奢淫逸的生活却是一天都没过过,也不懂其中的妙处何在,反倒是当初在军营中喝酒吃肉、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才是他心之所往。
谢长洵单手托着脸,温柔可亲地笑着,也不打断,仍由他聒噪。
小皇帝却在这友善的笑容中渐渐住了嘴。
谢长洵笑吟吟道:“讲完了?”
小皇帝默默发凉的后颈,学乖不少:“……讲完了。”
若是往常,谢长洵说不准还会有闲心听他讲这些,但现下却是一点耐性都没有。
他不再废话,开门见山:“人是在哪儿找到的?”
提起正事,赵恕正经不少:“阴山境内。照你说的,身长六尺左右,毁了半边脸,左手手腕有红色的胎记,似碗状,说话声音喑哑难辨——全对上了。”
赵恕同样不知道谢长洵为何要找这么个人,但他知道这事对谢长洵来说很重要。
谢长洵没有说话,眉眼之间也没有任何波动,完全不像是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该有的模样。
“他还在阴山?”
“我派了人跟着他,应是逃不了的。不过你说过,找到人先来告诉你一声,不要打草惊蛇,我才没有动手。”
谢长洵略一颔首,难得称赞了他:“你的人没有细作的经验,纵然抓到了他,还是会被他逃了去。”
赵恕挺不服气,不以为然道:“有这么厉害吗?我的人好歹也是从神武营出来的,个个身经百战,何况人数上占优势,还能让他一个人跑了不成?”
谢长洵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看向赵恕:“你以为他做不到?”
赵恕对上谢长洵的目光,不觉一愣。
他还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
“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当年许公家中的八十多条人命,就不会被他这么轻易得手。”
许公。
这还是赵恕第一次听谢长洵主动提起老阁主的事。老阁主姓许,当任近三十年,对外的身份是一介白衣,不过其学识渊博,乃当世大儒,时常于寺庙老林中授课,故而门生遍天下,曾有人云,朝中进士十之五六皆出自许氏,世人多称许公,以示尊重。
谢长洵向来对十年前讳莫如深,赵恕并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原来同这件事有关。
赵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谢长洵瞧了他一眼:“说吧。”
赵恕得了准许,这才道:“既然他是当年的罪魁祸首,何不趁早了结了他,这样既不会让他跑了,也正好为许公他们报仇雪恨。”
谢长洵轻蹙下眉,没有说话。
赵恕奇怪:“不妥吗?”
谢长洵摇了摇头。
当年千机阁遭受重劫,死伤无数,若不是他侥幸活了下来,只怕就此覆灭。千机阁乃是太.祖平定天下后私下所立,朝堂之外的第二套政治体系,上则辅助君主,下则监察万臣,以应对各种不受控制的突发情况。知道阁所的人不多,但并不是没有,大魏根基的稳固有一半在千机阁,欲得大魏,先杀阁所,这也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他也只是个摆在台前的棋子罢了,并非真正的幕后人,杀他没用。”谢长洵道。
赵恕更加不解:“那你为何要耗费数年的心力去找这么个人?”
“因为他是唯一的线索。”谢长洵淡淡道,“他身上有一份细作的名册,得到那份名册,比得到他更重要。”
赵恕懂了,又问:“那直接提审他不行吗?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谢长洵道:“成珺是梅花令的人,自幼便深谙细作的那一套,尤其能到他这个位置上,更是忠心不二,用寻常的方法,就算将他折磨至死他也不会开口讲一个字。”
梅花令,这个赵恕还是知道的。梅花令大概是十几年前兴起一个秘密组织,不过与天机阁不同,天机阁的目的只为了确保江山安稳,梅花令却是破坏一切。其最猖獗之时,京中官员人人自危,尤其越是名声好能力强的清官,越是有可能遭到暗杀。十年前天机阁险些毁于一旦,那之后梅花令也忽然销声匿迹,直到近年来才偶有消息传出,赵恕竟然从未将两者的关联联系在一起。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这么说……十年前袭击天机阁的人,是梅花令?”
谢长洵点头。
赵恕没辙了,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一步死路:“那你可有法子?”
谢长洵没有回答,他垂下眼,拾起藤盒中的白子放在刀五的位置:“这件事与你无关,其后的事你也不必插手,浑水不好蹚,没得丢了命,我可腾不出空去救你。”
他话说得不好听,然而赵恕和他打了多年交道,哪里会真的听不出背后的意思。他将继位一年,乱党的风波才刚平息,朝中人心涣散,外戚一头独大,帝位尚且是不稳。且大魏久已式微,国力衰微,再不是当年的盛况,近年来边关的附属小国屡有异心,冲突战乱同样不休。这内忧外患,事事需要操心,容不得他再分心去关注旁的事。赵恕早说当皇帝不是人干的活,尤其先皇交到他手上的,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
“……我省得。”赵恕稍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模样,想说些什么话,但又觉得说什么都矫情,他摸了摸鼻子,末了只道,“你也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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