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泱元一愣。
周时新却不给她多加考虑的机会,已然是错开身,恭敬地向她做了个请示的动作。
陆泱元看了看怀中的雪饼,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周大管事,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同意了。
锁春堂中同样是灯火通明。
不似西院的富丽堂皇,也不是融冬阁的古朴厚重,锁春堂别有洞天。过了月门,一道小湖连着水榭亭蜿蜒向前,亭下四角挂着角灯,与湖面上飘着的花灯交相辉映,星星点点,宛如误入了灯海一般,银花火树,灵气四溢。这样的巧思着实标新立异,即便是京中那些有名的府邸,也未曾有过此等景致,陆泱元叹为观止,一时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太奢侈了。
住在这样的地方,无外乎他会瞧不起怡夏院。
陆泱元打量着周遭,一如碧云所讲,不光是融冬阁,就连锁春堂一眼望去,也不见一个侍女,其间往来的除了年岁小些的清秀小厮,就是带刀的护院侍卫。她想起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中,似有说过谢三公子好龙阳之癖,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陆泱元不觉将怀里的雪饼抱紧了些。
“周管事。”她脚步慢了慢,犹豫了下,才轻声询问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府中缘何没有婢女?”
周时新并不知晓自家夫人的真实想法,闻言他据实回答:“以前也有过,但公子嫌她们麻烦,就全部送去了西院。”
陆泱元:“……麻烦?”
周时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这事说来话长,谢长洵虽然没轻没重总爱逗陆泱元玩,但并不是谁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大部分人他只觉得是俗不可耐的蠢物,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可偏巧生了副惯于风月的好皮囊,见之思春者,耍心思使手段者,争风吃醋者,近水楼台先得月者,整个东院都被弄得乌七八糟,再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谢长洵就干脆将所有婢女打发去了西院,彻底落个清净,那之后他便对女子有了偏见,不喜近身。
个中原因解释起来颇为复杂,周时新脑子里想了一圈,到嘴边不知怎么就省略了全部推导过程,一言以蔽之下了结论:“嗯,公子不喜欢女人,嫌麻烦。”
陆泱元:……嗯?
周时新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话中的歧义,忙又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子他也不喜欢男人。”
陆泱元:“……哦。”
周时新自己都能感觉到有种越描越黑之意,他摸摸后脑勺,实在憋不出什么更有分量的话,半晌只生硬地挤出三个字:“是真的。”
陆泱元:“……好的,我知道了。”
周时新:“……”
不,您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随便乱想啊喂QAQ
其后的一段路走得格外沉默和漫长,周时新为自己的错误深感自责,只能祈祷夫人不要误会了字面意思。
到了正房,外面守着两个负责添茶和生火的小僮,正借着昏暗不明的角灯在抓阄玩,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是机灵地收起家伙,纷纷站直了身子:“周管事。”
周时新自幼习武,听力好过旁人百倍,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懒得跟这两个小兔崽子计较,各拍了下脑袋,把他们赶了出去。
陆泱元的目光一路循着他们远去,心里想,这里的小厮倒是面容清秀,五官姣好。
“夫人?”
陆泱元回神,抬头看去:“嗯?”
“到了。”周时新默叹一声,神色复杂地让开了位置,提醒她谢长洵就在书房的里间。
陆泱元不知怎么就萌生了退却之意:“既然雪饼送到,我还是不必……打扰他了。”
最后四个字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周时新已经先一步推开了房门,截断她的后路。
“夫人请。”
这间书房不是用来处理公事的,平日只放着琴棋书画,作闲暇时休憩用,周时新倒不担心会有其他牵连。
陆泱元见状,只好跟在他身后跨过了门槛。
与将才水榭之中的繁复灯海不同,书房的布置要简单得多,博古架上放着些稀奇古怪的珍品,两面墙上共布着八幅画,画风诡谲,造型奇特。陆泱元对此是有些造诣的,但却看不出画上的手笔出自何家,也看不出所言何物,不像是供人欣赏,倒像是让人解密用的。
陆泱元仰头注视着画上的独眼夜叉,正看得入神,里间却是传来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陆泱元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周管事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她隐约察觉出些许的不对劲来,但事已至此,踌躇了下,还是硬着头皮循声进入里间。
紫檀漆嵌绘海水龙纹的四扇屏风后,谢长洵懒洋洋坐在轮椅里,面上带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与白日里的判若两人。书房不比水榭,仅亮着盏昏昏暗暗的如斗灯盏,他整个人都陷在黑暗中,若是不出声,怕是再过许久都难以发觉。
“我来送雪饼。”陆泱元道。
谢长洵瞧着她,小姑娘穿着件白色雪衣,衣领绒毛映得她面白如玉,在夜色中尤为醒目。她垂眸望向他,许是知道他不太开心,眼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戒备,但似乎又不想让他发觉出这份戒备,便竭力作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这俨然是她在罗氏手下过活习得的独家技能。
不知怎的谢长洵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他收回那种瘆人的笑容,稍稍恢复了正常:“周时新带你来的?”
陆泱元赶紧点点头。
谢长洵的目光下移,瞥见在他面前乖巧得过分的雪饼,微微眯了下眼,笑吟吟道:“知道回来了?”
雪饼像是知道他在同自己说话,陆泱元明显感觉到它在自己怀里瑟缩了一下。
陆泱元不禁想到,都说小动物有种求生的本能,会不会雪饼正是预感到了谢长洵今日心绪不佳,才专程逃去她那里避难?
若真是如此,她不仅没能理解雪饼的用心良苦,还把自己也巴巴地送了过来……
或许是她的表情不经意泄露了她的想法,谢长洵懒散地扫了她一眼,便是敛眸:“放心,我不吃人。”
陆泱元:“……”
在谢长洵不算漫长的人生中,他的身边自来只存在两类人,一类是任他宰割,一类是供他消遣,奇怪的是,今天晚上他却没了任何调侃捉弄她的兴致。
谢长洵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一拾起收回藤盒,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会下棋吗?来同我下一局。”
陆泱元听出他语气中与往日的不同,可又不清楚为什么,只道谢长洵确实是个阴晴不定之人。
她点点头应了好,将怀中的雪饼放下,解了雪衣,才走过去。
谢长洵随手掀开一旁放着的锦盒,霎时间有光似月华一般流淌而出,照亮四周。陆泱元惊奇地瞧着那物件,有些不确定地道:“夜明珠?”
谢长洵轻轻嗯了一声,难得没有嘲笑她的孤陋寡闻,他道:“你先?”
陆泱元知道这是他在让她,便也不客气,点头应下。
她多年不曾下棋,唯一有过的对手只有她阿爹,并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几何,料想应是不及谢长洵,早早做好了一败涂地的打算。
陆泱元执白子先行,她的棋风一如她为人,不以奇险激进,乍看之下四平八稳,只能算得上无功无过,相比之下谢长洵的攻势凌厉,步步紧逼,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
谢长洵本是随性而至,随便弈一盘而已,也不计划能下多久。哪知他布下险棋,每至定胜负的紧要关头,竟都被对方一一化解,从局面来看谢长洵虽然占着优势,但陆泱元却也不算太落下乘。
谢长洵抬眸看了看对面的小姑娘,陆泱元垂着长睫,正在思索着棋局,她右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案几,显然是下意识的小动作,专心致志到丝毫没有发觉有人在看她。
陆泱元或许不知,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谢长洵手下坚持这么长时间,他钻研残局数年之久,曾为此私下拜访无数名士国手,时至今日,纵然不能说是举世无双,但也是少有对手。
谢长洵来了兴致,不再让着她,一来一回之间,杀招尽现,而原先陆泱元平平无奇布下的棋,也在这时渐露锋芒,绵里藏针,倒有了千钧力道。刻漏一点一滴将尽,夜深露重,外面的风雪骤大骤小,屋内人却专心博弈,竟全无察觉。
虽然最后陆泱元还是惜败,但谢长洵心里清楚,那是她多年来疏于练习的缘故,真要论起来,她并不逊色多少。
陆泱元浑然不知自己对面是个怎样的怪物,只道是寻常的一局棋,她甘拜下风:“你果然下得好。”
谢长洵将黑子放回藤盒,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面色无奇,问道:“你师从何人?”
陆泱元听他问得这么正式,反有些奇怪:“不曾拜过师父,不过是我阿爹喜欢,小时常常带我一道玩,稍习得了些,后来读过他留下的书,但大多纸上谈兵,实在不算什么。”
实在不算什么。
谢长洵略一挑眉,笑着瞥了她一眼:“你倒是谦虚。”
陆泱元:“……这是实话。”
谢长洵不再与她计较这说辞,他扫了眼将才下的那盘手谈,若有所思:“姓陆……你阿爹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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