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宗,谷雨
落仙峰内,海棠满树,灿若红霞。
一位少年倚在海棠树傍,他一袭素色长衫,银发带束高马尾,腰间玉缎悬着竹简,绣着月白银丝的广袖舒缓如云。
虚空中有冷漠的声音响起:“尔本先天神格,属上仙之境,无奈尔犯下重罪,被贬入凡,我此前来,特助尔历完此劫,重归仙班……”
闻言,少年轻抚腰间的竹简,神色似有凝重之意。
妈的,又来了。
顾容敛打了个哈欠:“天道兄,说人话。”
【天道:干完活,让你回来】
顾容敛捡起了扫帚:“上仙品格,跑到下修界给人扫地,我是造了什么孽?撕了司命的命数本还是烧了阎王的生死簿?”
【天道:天机不可说】
顾容敛本是京都富商顾家次子,家境优渥、吃穿不愁,爹娘兄长捧在手心上的心头宠,本想做个富贵闲人逍遥一生,谁知束发那年,一个名叫“天道”的声音住进了他脑子里,不时给他下达任务,而且每每违抗总是没有好下场,十分恼人。
于是,混吃等死的贵公子舍弃了锦衣玉食,云游四海、饱读诗书,人人都以为他中了邪。
三个月前,天道交给了他一卷竹简:“这是玄云宗青衡仙尊陆晚林的命劫簿,你须拜入他座下,并在命劫簿上为他安排情劫,助他渡劫飞升。”
顾容敛接过命劫簿:“明白了,是让我写他的同人话本。”
顾容敛把满地的海棠花扫成了一堆,海棠共尘土飞扬:“成吧,我也不是不想干,可你看我拜入落仙峰三个月,连这位师尊的影子都没见到,不是闭关就是长眠,我就是想给他安排也没法啊。”
【天道:我也很尴尬。】
半步成圣之人,一半脱离天道束缚,只要不违命数则可从心所欲,顾容敛就是在命劫簿上标明了让陆晚林出关,只要他本人不想,也很难勒令他出来。
顾容敛放下扫帚,懒洋洋地叼着笔,取下腰间的竹简,缓缓打开。
这竹简用韦编勾缀,乍一看与寻常竹简无异。只是顾容敛一展开,其上鎏金一闪,漂浮起端正的楷书:
【天地伊始,上仙界与下修界泾渭分明,凡修能踏入大乘者本就寥寥无几,进入大乘渡劫期,又需历完七七四十九劫才可成圣飞升,因而从下修界飞升入上仙境者,千百年来屈指可数……】
【玄云宗落仙峰峰主,青衡仙尊陆晚林已历完了四十八劫,半步成圣,只差一情劫便可得道。】
顾容敛袖子一挥,鎏金小楷不着痕迹地消失了,他叼着笔带着点鼻音道:“略过此段。你们天道所作的话本,当真无趣。如今写话本,三话之内出现长篇介绍乃是大忌!读者只看一眼,便会失了雅兴。”
【天道:……】
顾容敛咬着笔头带着点鼻音唔声道:“话本已经编好了,只待师尊出关……我就写青衡仙尊为雷劫所伤,被一旷世美人相救,两人暗生情愫,美人最后抛弃了他……”
【天道:……你觉得几道雷劫才伤得了他?你觉得多旷世的美人才会抛弃他?】
顾容敛叼着笔,专注地盯着竹简:“无妨,届时我在旁边观察,一道不行,就两道,劈伤为止。”
正在此时,落仙峰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几名和顾容敛一般着装的弟子踏上峰来。
顾容敛忙收起竹简。
为首的是一名容貌昳丽、眉目清秀的女弟子,叫沈心兰,她一看到顾容敛,就笑着冲他挥挥手:“顾师弟,今日是你轮值吗?”
顾容敛本就生得俊秀清亮,皮肤白瓷无暇,眉目疏朗间一派少年郎月之气,再加上性格慵懒倜傥、大方阔气,很会说话,在宗门内很讨大家喜欢。
来的几人都是陆晚林座下的弟子。
玄云宗是下修界第一宗,每年拜入门内的弟子不计其数,青衡仙尊收徒又随性随缘,往往面也不必见,只从名单上敛几个资质不错的,惯一个徒弟的名头,就这样放任不管,弟子们平日的活动,就是打打杂、扫扫地,或者去别的峰蹭课。
是以顾容敛来了玄云宗三月年,还是没能一睹这位师尊的真容。
顾容敛低头理了理衣襟:“除了衣服好看,啥都不行。”
几名弟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三三两两,手里拎着几坛醇香好酒。顾容敛的目光落在酒坛上,漆黑的酒坛上贴了雕红三个字:美人膝。
众人相互行礼,顾容敛故作惊奇地问:“这可是那潭州名酿美人膝?诸位师兄师姐往哪里去?”
一名弟子拎着酒坛在他面前晃了晃:“正是美人膝!一坛值百金,顾师弟也喝过?”
顾容敛笑笑:“游历在外时喝过几坛,上好的菊花酿,不知要拿这美人膝做什么?”
沈心兰故作神秘道:“小顾,你来落仙峰半年,有些事可能不甚了解,今日是师尊一位故人的忌日,这位故人生前最爱美人膝,每年这个时节,我们都要为师尊采购几坛上山的。”
顾容敛这次是真的诧异:“故人?”
另一名弟子道:“是玄九仙尊林见欢,不知你听过没有?百年前不知何缘故仙逝了,当年也是轰动一时的人物。我只听闻,他曾青楼醉酒,千金买美人一笑,也曾剑指王权,血溅皇城三尺。拈花持剑,把盏花丛,三界之内,搅弄风云,是个绝代风华、倜傥风流的人物。”
顾容敛本来对什么仙尊什么仙尊并未甚兴趣,他关注的是:故人忌日,师尊就得出山,出山就能用雷劈他。
“不知师尊和这位故人是什么关系?”
那名弟子口若悬河:“这事有许多传闻,有人说是至交好友,两人经常把酒言欢;也有人说是棋逢对手,见面必掐,总之,这位故人离世百年了,师尊还惦记着他的忌日,想来感情也是十分深厚……”
沈心兰跺了他一脚:“呸,云澈师弟,闭嘴吧你!口无遮拦,掌教令我们不得提起此人,你又忘啦?可是又想被遣去守天灵界?”
玄云宗作为下修界第一宗,肩负看守鬼界之责,而人鬼两界有天灵界相阻,就设在应天峰外峰上。
想到天灵界外血腥遍野的魑魅魍魉,那名叫云澈的弟子讪讪地缩回头,但就是不甘心收住舌头:“总之,小顾师弟,咱们师尊性子温和好说话,但玄九仙尊就是他的逆鳞,谁碰谁倒霉,你以后别在他面前提起就是。”
顾容敛欠身:“多谢师兄提醒。”
几人道了别,看着他们走远后,刚刚还在慢吞吞扫地的顾容敛,鸣剑出鞘,捏了个剑诀,闪电一般飞往后山,徒留剑气嗡鸣下掀起的漫天海棠花雨。
后山有一岩洞,周遭掩映在密林修竹中,青石台阶蔓延而上,幽寂古朴。四周灵气蓬勃充沛,琉璃似的结界笼罩在后山上空。
从洞口往外,曲径通幽,竹林深处院落雅致,有泉水叮咚、瀑布喧豗。
正是青衡仙尊陆晚林修行居住之所。
即便是入门弟子,未经通报允许,也不得擅自入内。顾容敛足尖点地,一挥衣袖,收了剑锋,靠着命劫簿掩了气息,悄无声息地溜进去,他四处张望了下,最后选了个地势高点的山岩,纵身跃了上去。
视角正好,可以观察岩洞外和院落内的情形。顾容敛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展开竹简,奋笔疾书编故事。
【天道:……需不需要写这么详尽?】
顾容敛正在勾勒一位美人的形象“花着衣裳、青衫舒缓、步履盈盈”,答道:“听闻师尊本人就生得如‘昆仑美玉’,那必须是三界第一美人,才能让师尊一见钟情。”
【天道:出来了。】
顾容敛忙不迭收起竹简,笔还没放下,猝不及防看到那位“昆仑美玉”。
陆晚林立于修竹之中,背影亦清瘦如竹,青色道袍蹁跹似云,三千墨丝被竹簪挽了一半。腰间悬着白玉骨扇,左手持玉笛。
本该是清冷出尘宛若谪仙,可偏偏又有一种“君子如兰”的书卷之气,看了不让人觉得疏离,倒生出许多亲近之意。
顾容敛突然想,若这人手持书卷,必然十分好看。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尊,更像个凡间温润平和的教书先生。
与此同时,落仙峰天空顶上突然聚集起乌云,一时间风雨晦暝,电弧从云端深处崩裂出来,滋滋作响。
陆晚林抬头望天,神色间一派从容,见怪不怪似的垂眸轻笑了一下。
顾容敛紧张地摒弃了呼吸,山腰处,石阶上,一抹绿色的身影正缓缓朝这边走来——顾容敛话本里的“三界第一旷世美人”。
刺啦一声,悬着的惊雷如同屠刀似的劈下来,顾容敛睁大眼睛,那道惊雷径直朝陆晚林天灵盖上劈,谁知陆晚林伸出手,骨骼鲜明的两指轻轻一捏——
那道雷就这样被他“捏”在两指指尖,只见他广袖一挥,整道雷劫被他甩了出去,轰隆砸在对面山岩上,窜起的火舌装在灵界上,又批啦一下灭掉了,惊得无数飞鸟乱窜,几息之间,山岩一分为二,裂了一道漆黑的痕。
乌云顷刻散去,又是天朗气清。
顾容敛:“……”
果然,这人的书卷气是假象。
计划赶不上变化,天雷没把陆晚林劈成重伤,那位“旷世美人”却到了山门口,顾容敛叼着的笔直接掉了下来。
【天道:竟生得如此鬼斧神工。】
顾容敛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
顾容敛自小看了不少话本,他尽毕生所能把所有描写美人的词汇都杂糅到了一处,无奈过分堆砌辞藻,造出了一个四不像。
【丹凤眼、睫毛如蝶翼】细长的睫毛像两只蜘蛛趴在鼻子边上。
“小脸精致、面若敷粉”,蛇精脸扑满粉,一抹红唇格外鲜艳,活像吊死鬼。
身上穿着绿萝青衫,点缀着朵朵红花,再搭配上厚重的头饰和发髻,怎么看都像花枝招展的妖精。
“美人”拎着药箱,手足无措。
陆晚林也是一愣,脸色倒也没绷,维持着谦和笑意问道:“不知姑娘是?”
由于情节崩坏,“美人”跳过了救陆晚林的剧情,直接做出小女儿姿态,低声温婉地念着台词:“仙尊不必言谢,奴家只是随父上玄云宗求援,略懂岐黄之术,恰巧救了仙尊……”
陆晚林莫名其妙,顾容敛后背一僵。
“美人”捂住胸口,蜘蛛似的凤眼梨花带暴雨:“其实奴家仰慕仙尊已久,仙尊若不嫌弃,就看在奴家救了仙尊的份上,收了奴家的心意,奴家做牛做马也是愿的……”
顾容敛倒吸一口冷气,冷气入肺腑,差点让他背过去。
陆晚林眉毛抽了三下,难得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还不知姑娘唤什么,怎么就……”
【天道:快劈她,太辣眼睛了。】
顾容敛早已埋头倚马万言,又是一道雷劫从天而降,银白色的光照得“美人”敷着粉的脸更加惨白,谁知陆晚林极有风度地一伸手,替她挡了那雷劫。
雷劫横空一扫,对面那座山岩上又多了一道黑漆漆的疤。
顾容敛直接把笔咬碎了,那“美人”终于吓得惨叫一声,不负众望地掉头往山下奔去,盈盈步履蹦得像兔子似的,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顾容敛:“……”
陆晚林:“……”
顾容敛正扶住额头,再一抬头间,撞上陆晚林横扫过来的冰冷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得他遍体生寒。
糟糕,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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