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族谱上的名字叫做张景遥。我叫张景远。”张慕远伸展了一下身子，对张京遥说道，“别以后有人叫你，你不知道是在叫你。”
张京遥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回道：“你觉得可能不？”她顿了顿，把自己一开始就想问的那个问题问出口，“小哥去哪了？”
张慕远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第一，他比我们俩都大。不能叫小哥。第二，他现在是族长替补，身份高，我们一般碰不着。但是张瑞希的宅子距离我们的宅子隔得不远，你可以去找他，但是不要被张瑞希发现了。懂？”
张京遥眨眼：“懂！”
不过，张瑞希是谁？和张瑞桐是同一辈的吗？他在家族中、这次历史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张慕远带着张京遥回到了他们现在的“家”，不像是很久以前她看到的大宅子，坐落在雨水丰富的深山里，都是透气的材料建成的高脚楼。张京遥之前在暗笼里没有察觉到，现在就有些迟疑了，问张慕远：“咱们这是在哪？”
张慕远打开门：“广西上思。”
咦，不是巴乃呀。她有些可惜地摇了摇脑袋。
但如果张京遥当年特意去搜索过巴乃的地址的话，她就该对这四个字十分眼熟。因为，广西上思县，巴乃村。
*
“家里有训练老师，再过两年，你就该去放野了。放野很危险——当然，如果你找得到跟我和张诺飞一样的人在你身边，那也不算特别危险。总之你得好好训练，防止自己在放野过程中死掉。”
“等会儿，你放过野了？”
张慕远给了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张京遥鼓了鼓脸颊：“啧。”
凭什么都是特权。
张瑞希的宅子确实距离他们不远，有一座小院子，只不过不是东北时候的那种高大围墙围着的，只是边上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有鸡有鸭，还有一张石桌，看起来和乡下人家没什么区别。
现在这个时候，张诺飞不在这儿，张京遥扒拉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他人。屋子外头倒是有人过来找张慕远，张京遥侧耳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张瑞桐的事。
张瑞桐因为突发失魂症，死在了墓里，尸身已经带了回来，张家族长的空位又一次空了出来，这次，依旧没有人去坐。
长老们的意思是，反正张诺飞已经拿到了代表族长的青铜铃，干脆就让他即位，横竖整个张家现在会是这个样子，也原本就是他的错。
张京遥听得怒火攻心，他有什么错？他错就错在身为张家人，如果他是一个平凡人，他才不用经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来人还说他们已经询问过张诺飞，对方表示同意即位。
张京遥更气了。这人明知道自己即位后会面临什么，怎么还要赶着上去？傻不傻？
等到外头的声音消失了，张京遥就把脑袋探出去，气鼓鼓地说：“他怎么还要当张起灵？”
张慕远坐在椅子上，侧头过来看了她一眼，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张京遥却从里面感受到了一点悲伤。
他说：“因为他没有选择。”
张京遥错愕道：“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是张起灵。不管他的名字是张诺飞还是张景诺。他都是张起灵，总有一天会接手这个位置——因为他回到张家后接受的所有训练，全都是为了把他培养成历年来最强大的一任张起灵。”
“这是他的命。”
蜡烛的灯光摇曳着，拉扯着他的影子，从张京遥的角度看来，张慕远这个瞬间似乎离她很远很远了，他就坐在那里，但是却像是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座位上，有些嘲讽，有些冷漠。
张京遥问：“你也是吗？”
张慕远移开目光，凝视着灯火：“是啊。他是张起灵，我是张请主。”
起灵、请主都是传统葬礼中的一环。
张京遥往屋子里退了一步，期期艾艾地问：“那、那我应该没什么吧？”
她觉得她可接受不了披着称号忘记自己名字的人，毕竟她本质上不是个张家人。
张慕远又把目光移回来，看着她笑：“当然没你什么事儿。你只要好好训练就行了。”
张京遥：“……哦。”
她关上门，又走到窗户边上看一眼上坡路的那座院子，楼里是一片黑暗，没有灯光。
*
张京遥的训练在第二天开始，训练师傅是一个年轻女人，一丝不苟很是严肃认真，负责程度堪比张诺飞。
但是训练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张慕远让她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他们要回到他们的故乡，举办一场仪式。
张京遥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仪式，她们暂停了训练，收拾了东西，骑上马——可喜可贺，她已经会骑马了。所以也就不再需要被人拥护着了。
那个青竹一样笔直挺拔的身影就立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匹红鬃烈马，他穿着黑色长衫，额前刘海有些凌乱地遮住他的眼睛。
张京遥拉着缰绳注视着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注视，只是平静无比地抬起头看了过来，张京遥没想到他会看过来，愣了愣，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要不是身边有人，她可能就要领着马颠颠跑过去。
张诺飞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随后移开眼神。边上张慕远过去和他说了句话，他点点头，张慕远就上了马，朝着嘈杂热闹的队伍做了一个手势。
队伍瞬间安静下来，然后十分有秩序地排列，没多久就排成两列，前后左右隔出一定位置，每个人都笔直安静地坐着，这座山林一时间只剩下鸟叫声和马的躁动声。
张慕远回身，和张诺飞一同起步，这漫长而整齐的部队，他们是领头人。
张京遥突然觉得有些怅惘。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一种高度，可以盘腿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日子好像已经远去了，阶级分明、尊敬有加似乎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出山的路很不好走，但是马走的很稳，因为这是他们每天都要走的路，它们已经习惯了，张京遥却是第一次走，之前进山的时候走的不是这条路，而且那个时候他们真的是用脚走路，从长白走到广西，跨过大半个华夏，累都累个半死。
他们这一程并不是一直都骑马的，人数过多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出了山之后，就要分散，各自前往目的地，最后再汇合。
分散的时候，张京遥就有些茫然了，没人跟她说要跟着谁走，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部队，慢慢散开，她正想着要不自己脱离一下队伍，一个人往前走的时候，就看到张慕远在前头看着她，张京遥眨了眨眼睛，他就朝她招了一下手。
张京遥就明了了，马踱步过去，张慕远就问她：“在想什么？”
长老们各自带队已经走了。但是请主是要跟着起灵的，于是他们这一支部队里，几乎都是些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人。
张京遥揪揪自己的头发，语速飞快道：“没什么。”
张慕远不疑有他，调转了马头方向，道：“那就走吧。”
大概周围这一圈的都是他平常打交道较多的人，就显得有些懒散，眸子半阖着，和张京遥并排走在一起，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原本走在前头的张诺飞也慢下脚步，等张京遥在马背上颠着颠着回神了，一偏头就看见张诺飞骑着马走在自己身边。三个人又像是以前一样并排走着了。
从广西出发，到长白山的旅途遥远，又极其赶时间，他们一路上换了好几种交通工具，才又重新回到金岭山区，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在山区客栈落了脚，张京遥也将自己的包裹收拾了住进去，等待所有人集合。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陆陆续续有人来了，但是也有两个小队不知所踪，一直到约定的时间，都没有出现。
他们都知道是路上出了事，但是是什么样的事情，还真没人敢下定论。
但他们三个猜测，恐怕，是汪家人，张家里出了汪家的内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整理部队，从金岭山区往深山里进去，穿过林地，进入雪山。
和平常人不一样，他们不会直上长白山，张家人有自己的通行道路，这条道路他们走了上千年，记录在卷宗之上，掩埋在灰尘之下。
没有人知道，这片茫茫雪山上有一座庙宇。它的前面也许人来人往，但它的背后是寂静孤独。
穿着喇嘛服饰的老人站在庙堂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那个领头的少年。
张京遥忘却的细节在此刻忽然记起来了，此时的少年是少年，长身玉立，眼里有雪，却也有花。
他不是那本书里那个石头一样的孩子，无悲无喜，置身世外。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但他正在抛却自己。
张京遥感觉周身冷得可怕，脸上冰冷刺骨，那喇嘛的头扭过来，虽然没有睁眼看着她，但张京遥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
一种神佛一般的淡然悲悯。
“进去吧。”大长老说。她从马上下来，领着一队人马绕过了庙堂，踩着风雪走进了雪山深处。
张诺飞从马上下来，朝着老喇嘛走过去。老喇嘛转身打开身后的门，门里黑暗逼仄，连灯光都没有。
他们走了进去。
张慕远朝着空气哈出一口暖气，回过头来，看着她好一会儿，笑了笑：“哭什么？”
“张请主——”远方有人喊他，张京遥驱马抬眸眺望过去，入目是种植在山谷白雪之间的一片鲜红。
在那片鲜红里，停着一樽巨大的棺椁，在那樽棺椁前，还有一樽青铜棺。
边上有人采下这种花，正在磨出汁液，倒进两个杯子里。
张慕远跟过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随后下了马，从坡上滑下去。
他接过那个杯子，一口饮尽。汁液入口是冰冷苦涩的，他感觉世间寂静，风雪涌进他的四肢。
张慕远被人放进了那樽青铜棺。
地下的人抬着两具棺材走了上来，掠过她，停在了庙堂院子中央。
大长老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张京遥也跟着看了一下天空——一望无际，蔚蓝深远，阳光落在这座雪山上，毫无温度。
“张起灵——”有人推开门走了进去，上了二楼，对屋子里的人喊，“没有时间了。”
于是张诺飞从里面出来，他走过那节台阶，最后看了边上的她一眼，紧接着喝下那杯花汁，躺进了棺椁里。
棺椁缓缓盖上，大长老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起灵——”
她们异口同声喊道。
棺材抬起，请主先行，起灵后行，队伍穿过那一片藏海花，穿过凡尘。他们将要进入到永恒的世界。
1915年。
未来的张京遥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个日期。
但后面的正文部分是一片空白。
老喇嘛在窗口眺望，阳光照射着，他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双非人的眼睛，浅棕的瞳孔中心深色由圆形逐渐变细，他退半步隐入黑暗，眼睛又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却隐隐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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