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湘西。
这里是虫兽众多的深山。
卡孟宝将割下来的草药放进背后的竹筐里。竹筐沉甸甸的，他已经收割了一个上午，里面的草药够拿出去买个好价钱了。
但是这些并不会被卖掉。
他们要拿来做药。
卡孟宝回想起家里借宿的那个男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男人是穿军装会打仗的人，不晓得做了什么，战败或许是暗杀，几个星期以前他的父亲在灌木丛林看见了他，一身鲜血，奄奄一息。
父亲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带了回来，好好地照顾着，到今天这个人身上的伤已经快要好了，除了断骨的地方还包着绷带，他现在已经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但卡孟宝不喜欢他。
特别不喜欢。
家里没什么东西吃，空间又极其狭小，原先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都觉得生活得困难，现如今又进来了一个受伤的人，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吃着他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充其量坐起来和他父亲聊聊天——还完全语言不通。
这是带回来了一个麻烦。
卡孟宝撇了撇嘴，看到一丛野菜，他眼睛亮了亮，跑过去割下。
天色盛白，太阳高悬头顶，层层叠加的树叶拦住了光线，林子里不是特别热。卡孟宝用手按着自己肩上的竹筐背带，一步一步地往上下走。
他没走多久，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男男女女，除了零碎的话语声没有其他了。
这座深山不经常有人，这里远离城市，是人们最不想居住的地方。
他握紧镰刀，尽量放轻脚步声，屏住呼吸，压低身子，往声源靠近。
却没等他靠近多少距离，那边传来一个男声，听上去像是脸上带着笑容，轻浮地用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扬声说着什么。
但卡孟宝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人？”。
卡孟宝一个激灵，正要往回跑，眼前他隐藏身影的灌木丛却突然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扒开了，一双黑色布鞋慢慢站到他的眼前。
这脚型很小巧，看上去似乎没有他一个巴掌大，有点儿像中原那边女人的裹脚，但这人站得很稳，甚至他还能莫名地看出一种闲散。
这是个女人。
但他没有抬头去确认，因为一把刀正横在他的脖子上。
女人用与男人同样发音的话语问了一句，卡孟宝冷静地用苗语回道：“我听不懂。”
他说完咽了一下口水，认命地闭上了眼。这个女人不懂苗语，他说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他从村子里的老人口中听到过，山外面的人很残忍，他们喝血长大的——这一点也在被捡回来的男人身上得到了证实，他正是满身是血。
卡孟宝在心里祷告着，请求神明保护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希望这群人不要过去找到他的父亲。
这个时候，他听到那个女人重新开口说话。
——“你是谁？”
发音是纯正的苗语，他有些错愕地抬起了头，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脸。
一张乖巧无害、天然具有着山间纯良动物一般的面容，她肤若凝脂，黛黑的眉毛秀气，鸦羽般浓黑的睫毛下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微微笑着的时候，显得干净美好，实在让人提不起警戒心。
这该是个女孩。
而不是个女人。
卡孟宝没注意到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看，女人也没反应过来他的眼神，使着刀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重复问：“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这里是哪里？附近可有人家？”
卡孟宝恍惚回答：“啊？”
女人背后传过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声，随即变成捧腹大笑。边上一个人无奈地说着什么，卡孟宝仰着脑袋往旁边偏了一点，看到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和一个穿道袍的男人。
这都是谁？
卡孟宝的警戒心又提起来了。他看着女人的眼睛说：“我叫卡孟宝，是这附近的居民，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女人笑起来，她眼睛里有树叶间透露下来的金色光斑，明亮异常。
“我叫张京遥，你们的村长是不是叫做卡孟罡？”
……
多年以后，民族统一之时，苗族人改自己的姓氏为汉字，其中卡孟更改为张姓。
张京遥佩服张起灵的记性，过了这么久他还记得那些驻地办事处的办事人名字，像她这种人，不到必要时候什么都不会去记的。
他们三人前来探寻问路，张起灵和昏睡的张海琪就留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上，现在张京遥一行人外加了一个卡孟宝，快走到小溪边上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张起灵抬眸朝他们看过来。
他的视线落点从张京遥开始，然后落在卡孟宝身上，瞬间判定了对方实力之后，才把眼神收回来，懒懒地看着小溪里的鱼。
张京遥快步走过去，两步之后变成小跑，欢欢喜喜地蹦跶到他身边，给他报备自己找到了办事处的人。
卡孟宝看着这个面容令人惊艳的青年，张大了嘴巴。他见过的人不多，今天是看到的最多的一次外人，而且长相个个都浓眉大眼漂亮异常。
外面的人现在都长这样的吗？嗜血长大的人难道不应该是青面獠牙，被神所诅咒的吗？
张海楼指了一下小溪边上的一块石头，对他说道：“你去那里坐着，我们问你几个问题。”
卡孟宝捏着自己的刀没说话。张海楼看了一下他的手指，笑嘻嘻地道：“放轻松放轻松。你们村长很厉害对吧？”
卡孟宝像是找到了靠山，挺胸道：“当然！”
张海楼道：“我们和你村长是一家人，他都那么厉害了，我们更厉害。比方说，要是我想杀了你，你连被阿遥拿刀怼脖子上的机会都没有。懂吗？所以不用那么紧张，你刀拿得再紧，碰上我们也是没有用的。”
卡孟宝愣了两秒钟，把镰刀默默地放进了竹筐里。他抱着竹筐在张海楼指定地那个石头上坐下来，耷拉着脑袋，毛茸茸的头发胡乱支棱着，看得张京遥想上手揉两把。
这种大狗狗一样的既视感她真是爱了。
众所周知，张京遥有两大爱好，一是她家族长，二是一切萌萌哒小动物(以及类动物？)。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伸手过去把卡孟宝的脑袋一顿搓揉，他的头发顺滑，手感极好，张京遥在张千军和张海楼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把手收了回来，指腹搓了搓，一本正经地道：“看你太紧张了嘛……安慰你一下？”
顶着鸡窝头的卡孟宝一脸的欲言又止：“……谢谢？”
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确实不那么紧张了——未来的他，如果回想起这一幕，一定会大声地感慨：这就是沙雕的力量！
张千军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道：“总之，我们需要去找你的村长，麻烦请你带路。相应的，我们是会给你报酬的。”
深山里其实藏有张家的穿云箭，但他们不太敢用，怕打草惊蛇，吓跑了莫云高，于是只好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人。
卡孟宝低低地应了一声，很快又说道：“不过我要先回家。”他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张海楼，“我爹还在家里等我。”
张海楼翘着二郎腿，啃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野果应了一声，卡孟宝盯着那颗野果看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这有点像是自己放在腰间小包裹里的午饭。手伸到包裹里摸了两下，数清楚，发现真的是他的午饭。他更加郁闷了。
边上的张京遥笑着扔过来两根树枝，卡孟宝一下子接住了，看见树枝上挂着好几串一模一样的野果。
张京遥笑道：“也许你还想要一条烤鱼？”
卡孟宝有些忸怩，“可、可以吗？”
张京遥道：“为什么不？”她跳起来，走到一旁的树上，然后踮起脚取了一串插在枝干缝隙中的鱼，然后走过来把鱼递给了他。
鱼还是温热的，卡孟宝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声谢谢，坐在石块上吃了起来。
张京遥伸了个懒腰，还没长叹一口气，就又听到卡孟宝问：“请问，我能再拿一串吗？我想带给我爹。”
张京遥对这种有孝心的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如果现在每个人在她心里有个好感度数字，除了张起灵张景远张槐故张景欢她爸她妈，卡孟宝绝对是第一个破九十的。
哦，你问其他人？
都已经是爆表的存在了好吗？
张京遥回答道：“当然可以啦。”她坐下来，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看。
而卡孟宝吃着吃着，动作就慢了下来，他背上像是趴了什么邪祟，呼呼呼地吹着他，以至于他冷汗都要冒下来了。
他再一次地抬起了头。
这一次，直接对上了两个人的眼睛。
一双明媚温婉，纯良无害，还像是粼粼波光的水面，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另一双沉静淡然，无悲无喜，仿佛十二月的大雪天，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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