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声之二(3)

    任孤鸣偷眼打量这位公珩。

    他吃了一把灵丹妙药,腰也站直了,腿脚也利索了,刚刚乱七八糟的头发也重新束得服服帖帖了,任孤鸣才察觉到这人气度很不一般。

    他光是站在那,浑身上下就写着“生人勿扰”、“闲人勿近”这么两行,明明表情十分正常,就是让他生出一种隐隐的优越感。

    但凡现在形势再松塌一些,步岑姜也就发现了这点微妙的不和谐,可惜她心思太重,往往做无用忧愁,一心快步跟着几个探查过坟头的弟子匆匆寻路,无暇关注这位新捡来的散修什么德行。

    或者说她对出手痛斩飞尸的任孤鸣非常信任。

    然而任孤鸣实在担不起这份信任。他没从这位奇奇怪怪的公珩身上察觉到什么敌意,公珩也刻意维持着担惊受怕的神情,双方居然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公珩拿的那把银霜剑,非但没有篆字,剑身也没有灵器特有的通明感,好像还真是步岑姜所说“门里拿来给入门弟子耍着玩的通用破烂货”。

    试想一个听到风声想来从世家手下捞一笔的散修,究竟是有多么不自量力不知深浅才会拎着一把玩具剑跑来蹚浑水!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对方意不在山里杂碎。

    雾气封山能把一群弟子哄得团团转,可公珩或许的确没把这雾气当回事。

    任孤鸣若有所思。

    幸好活着的弟子有一位人送外号“小地图”的,方向感极佳,领着一群人在齐腰的荒草里跋涉许久,终于蹚出了一条近路,找到了一处荒坟。

    这荒郊野岭的,干的又是扒人坟的事,两个弟子站在最外面架着剑戒备,阴风一吹呼哨作响,后脑勺都泛着一股凉飕飕的冷意。任孤鸣蹲在稀土包上借着云浪生剑身一点薄薄的光亮仔细打量这口破败的棺材。

    步岑姜实在看不过去,点了一张符篆递给他充作光源,公珩面无表情地低头打量这处荒坟,不知道是他目力极佳还是如何,这种燃符助明的手段应当非常简单,却不见他掏出符篆点燃,只借着任孤鸣手里那点符篆余光打量。

    他一路表现稀松平常,此时终于稳定心神却一脸冷硬,几个步家弟子也没拿他当回事,自然没人替他燃符。任孤鸣摸了摸头试探道:“我分你点符篆照照?”

    “不用。”公珩一抬脸,他把头发都束了起来,这蓬光又是从下面近处照过来的,显得他面容轮廓异常的立体,一双眉生得偏低,压着线条流畅的眼睫莫名有点深沉的意思,唇又薄薄地抿着,相貌端正俊雅但带一点冷漠的阴翳。

    任孤鸣说不羡慕公珩的长相是假的,谁都情愿自己生得称心如意,可惜他一来就卷进这么一桩事里,实在没空打量自己这副身体皮相如何。

    将就过呗,还能不活了咋的?

    羡慕归羡慕,事还得继续办,他用剑戳了戳这副满身破败的薄棺,似乎入土多年,外皮的劣质木材已经微有腐蚀,一道长长的裂隙贯穿底板,看那扇封盖内壁深浅不一的抓痕来说,的确是自行破土而出的。

    封棺土掀得满地乱洒,这具棺木却一头在外倔强地翘着,一头深陷泥地,好像头重脚轻躺不平似的。

    任孤鸣里里外外仔细辨认过了,没有其他遗留下的东西,微乎其微的一点贫瘠陪葬还在棺材角里堆着,没人动过。

    一位弟子道:“这里已经比较接近山腰,我们查看坟墓时只捡了几个路程方便的查看,没有什么异常,这个棺木倾斜可能是积年雨水冲刷,白尸破棺而出时导致的,可以推断不是人为撅尸,大概是有什么东西阴气旺盛,召动尸变。”

    他还在有凭有据推理,公珩径自抽出银霜剑扫了扫露出土面的一节棺木下的泥土,任孤鸣本来蹲在那里,他剑尖扫过来本能地往后一跳,公珩剑极快极准,土包都被削平了。

    任孤鸣把符篆往近前一凑,居然看到潮湿的碎土里被扫出来一截纠成一团的碎头发,其发质之粗糙,纠缠之凌乱,实在够人吐一壶。

    公珩这把剑虽是凡铁,那也是打磨锋锐的凡铁,他从下至上信手一划,那副薄棺应声裂成两半,悄无声息往两边一歪,骤然露出了埋在棺底的一具破败死尸——精血被什么东西吸食殆尽,只剩一层枯槁皮肉犹自呛着满嘴污泥紧紧搂着棺底,好像已经死去多时,一身农家打扮的衣衫空荡荡惯着泥,像个破口袋一样拢在他身上。

    这人生时似乎也是体格健壮之人,但此时剩一副与骨架无异的干尸,诡异地埋在棺底,怎么看怎么恐怖。

    尸体也不像要起尸的样子,看他倒栽进棺下又好像是自己钻进来死的。步岑姜示意一个弟子上前摸了摸这具尸骨,看头脸、手臂伤痕也能证明这一点自行爬进来磨损的。

    “应该是大梁镇失踪的男人。”银霜剑先掘土后劈棺,实在令人难以不嫌弃,公珩提着剑柄顺手就剖了他肚子,刹那间仿佛被人捏破了一层窗户纸,斑驳的厚实白絮爆出一大捧,沿着他肚子滚了一地。

    众人干脆退开,静静看着白絮开花一样铺了满地,最后挣扎着摊开最后一点,不甘地静止不动了。

    不知哪里卷来一道阴恻恻的风,捎着一捧白絮去往山林里了。

    “和那群散修肚子里的东西一般,可他倒是没诈尸,连个白尸都算不上。”任孤鸣拍了拍衣襟上的土沫,“我怎么觉得山里的东西像是两拨,有虫儿的就诈尸成凶尸,没虫儿的肚子里灌白絮的就是白尸,哦,应当是死透了才能剖出来白絮。”

    “这个絮和柳絮那种轻薄的又不一样,感觉很是厚实的,我小时候家有块水塘,这个厚实感觉有点像水边的香蒲。”小地图双手拢了个大致的形状,“一捏就会爆花儿,絮的颜色发黄,不白,可以拿来做枕头。”

    “明日问问这山上哪里有水塘、河沟生香蒲的。”任孤鸣一挥手,“今日不如找块空地生点火休息一晚,明天下山上镇子打听情况再说。”

    步家子弟被他这个胡乱下的决定惊到了,纷纷质问道:“在山上休息?谁知道能不能有什么东西过来?怎么能休息!”

    步岑姜柳眉倒竖:“胡闹!”

    “胡闹?对方想对你们出手早就出手了,那群散修出门不过短短时间已经变成了凶尸,你们在山上活蹦乱跳这么长时间,还把人家坟刨开了,怎么刚才不害怕现在害怕啦?”任孤鸣似乎浑然忘了刨坟也有他一份功,他甚至还是主谋,理直气壮反唇相讥:“为什么安葬的尸骨都在外面游荡,吸干了精血的农户被埋进地里不见天日你们没有想过吗?”

    众人不做声。

    “生者不存,死者不宁。”公珩把剑一抛从容接话,那柄凡铁锵然入地三分,正好扎在蒲絮堆上。

    “对,生者不存死者不宁。”任孤鸣赞赏地看了一眼公珩,“对方压根不是盯上了大梁镇想圈地立派,或者单纯为害一方裨益修为,可能只是与大梁镇单纯有仇,这是回来寻仇来了。”他叹了口气,“有空在这边刨坑不如明天去找个人问问,看他们这个镇子和谁结过仇,香蒲又是什么东西,再折腾下去天都亮了,通宵容易猝死哦。”

    步岑姜气的干瞪眼:“那你有办法让外面的人进来吗?我们步家正巧有位前辈在铸周山的先机台值守。”

    任孤鸣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哦。”

    步岑姜分明气出了青筋,然而良好的家门教养让她硬生生把火气压住。她深吸几口气,愤然指挥几个弟子寻找开阔地休息去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