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艳情之四(8)

    任孤鸣又若有若无地闻到那一丝潮湿的腥气,这次腥气并未消散,反而随着阿情和艳鬼之间的流动越聚越强,冲得他脑门生疼。

    玉空玠将剑横在身前,淡淡的青色光辉猛然暴涨,形成一道青玉似的光幕,翻转扭结,刺穿黑色雾气凌空劈下......

    劈了个空。

    阿情本就生得瘦削清秀,被人吸取阳气后更加枯槁。艳鬼姿容艳丽一毫,他就枯槁苍老一分,仿佛将全身的力气和未来得及度过的时光都给了艳鬼。他脸上的妆彩干枯碎裂,露出点点衰败的黑斑,嘴唇还在无声地颤抖。

    “这?”任孤鸣指了指艳鬼逐渐丰满、拉长的身形艰难问道:“打不断吗?”

    “这是自愿的献,不是违愿的夺,断不开的。”玉空玠面色阴沉,原本他就有点“刻薄”的面相,此刻咬牙切齿,看上去阴沉无比,“要打断,只能对那个活人下手。玄门子弟不伤无辜不是你定的规矩么,忘了?”

    他说完又恍然大悟似的一扭头:“哦对,你是真的忘了——你疯了吗!!!”

    云浪生陡然出鞘,一击钻向阿情单薄的身子!

    玉空玠惊恐的表情和竭力阻止的动作在这一瞬间拉得老长——任孤鸣面无表情地催动最后一点稀薄的灵力,操纵着云浪生劈风破雾,那些围拢在阿情身边的黑气都被湛蓝的流光驱散、急速倒流回艳鬼的躯壳。

    他听见了血肉崩裂的声音,轻微而不舍。

    阿情终于脱离了缠绵不绝的黑气,他被云浪生穿着,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似的落了下去。

    玉空玠来不及和他说什么,艳鬼落地后衣衫崩裂,极强劲的鬼气和怨气排山倒海般席卷了墓道!玉空玠大喝拔剑相应,二人一路从前室火花四溅,双双进了阴冷狭隘的墓道。

    阿情在抖。强行打断后他只剩下一口微乎其微的活气,他双肩骨柴暴突,不人不鬼地顶着云浪生看任孤鸣染了点灰尘的靴子。

    他枯萎成了一捧卑微的柴禾,还要努力去点燃一个不闻不问的艳鬼。

    任孤鸣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蹲在地上仔细端详这个笑着的青年,又老又丑,血泼了满身。

    “我,”阿情气若游丝,仍旧坚持说话,那些话砸在地上字字带血,他喉咙里混乱地响,任孤鸣弯下点腰才听清楚他说什么。

    “我活该。”这是这个伥鬼做尽的青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任孤鸣还是那副样子,他把云浪生召回鞘中,又去查看躺在地上的尸体,这具尸体就要比阿情体面得多,衣着大红大紫,层层叠叠数层,除了手脚冰凉眼眶青紫,这人好似还活着一般,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时不时能听到玉空玠的喊声和艳鬼狰狞欲绝的咆哮声从甬道深处传来,任孤鸣端详了这具尸体一会儿,站起来放开嗓子大喊道:“诶呦这个紫袍子的人怎么碎了!”

    他话音刚落,艳鬼捂着窟窿透亮的腹部飞掠而出,他目眦欲裂:“别碰他!”

    紧随其后的玉空玠飞剑而出,艳鬼听到身后的风声下意识一晃,正准备俯冲下去将地上的人抱起来,这人毫无征兆地陡然睁眼,仰面逼出一道洪亮的吼声!

    刹那间此人拔身而起,身如流星爪如金刚,艳鬼毫无防备恰好撞上了他绷紧的手掌,竟生生被他掏出一副干瘪的漆黑肺腑!

    任孤鸣倒退几步,抱剑站定。他二人都看不见,那只刚刚躲在他衣领里的小纸人正扒在尸首复杂的衣褶子里,一个鲜红的符文随二尸相斗逐渐成型!

    玉空玠目瞪口呆,他捡着缝隙站到他身边:“怎么突然尸变了?”

    他好像喘了几口气就缓了过来,艳鬼却不能。他既要自保,又要顾及这具狂性大发的尸首,可紫红袍子的却不知疲倦,发疯发狠扯着他破烂的皮肉。

    阿情静静地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满了曾经由他亲手拐来的修士骨灰。任孤鸣怜悯地瞧他一眼道:“这位,阿情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他活该。”

    艳鬼身形僵了一下,仅仅是一晃神的功夫,无名人便准确地撕下了他半条左臂!

    艳鬼吃痛哀嚎,凄厉的半哭声刺得人头皮发麻,他但凡一走神,紫红袍子必能捉住他的破绽,片刻功夫不过,艳鬼便失了半条左臂一条右腿,真正是“腹中空空”,瘫在庭中动弹不得。

    小纸人身上的符文转为暗淡黯淡,自行燃成了一点灰黑的纸末,刚刚还凶厉非常的尸首咕咚一声合眼栽了下去,摔了个大马趴。

    他刚和地上浅浅一层黑灰交触,身上便褪去一层若有若无的黑光,艳鬼还在艰难地往他身边爬,便见无名人无声无息化成了一把飞沙,混进灰堆里看不见了。

    艳鬼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号,他用残存的右手捂着脸,狼狈地伏在尘埃里直不起身来。

    任孤鸣也没打算可怜他,他看了看玉空玠,后者会意,剑身再次泛起纯粹的青光。

    恰在此时,一抹细小的光亮从阿情空荡荡的身上飘出来,像一点脆弱的萤火,在阴风里跌跌撞撞地扑向任孤鸣,任孤鸣伸手一攥,眼前一黑,脑子仿佛被人生生拉开一条缝,一大串陌生的场景在眼前接连浮现——

    做皮肉生意的艳鬼、接过金子的福叔、葬身涛涛火海的金主和伶人最后的神情、阿情哭着将头磕得砰砰响。

    这些画面大多不连贯,走马观花般匆匆忙忙过了,最后定格在阿情移上去的视线,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人背对他漠然站着,阿情磕得太用力,很快染红了一小片石砖。

    那男人稍微一动,后背上突然冒出一道金光。

    就在任孤鸣想要仔细看一下金光模样时,整副场景瞬间收作一点荧光,划开黑暗,没入了罪孽深厚的石壁地面。

    好似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任孤鸣额上冷汗连连,他在艳鬼的哀嚎里晃了晃头,尚未回过神来,只听玉空玠高声喝道:“快走!”

    他被人一揪领子,随着青光凝气的玉空玠一同冲出了最初的那条墓道!

    黑色的水花几乎是咬着他们的衣摆汹涌而出,那水从墓室里倒灌而出,伴随着艳鬼声嘶力竭的大笑声打了一个浊沫,玉空玠召剑在手狠狠劈下!

    石碑在剑光里碎成石块,混着周遭一圈泥土在巨响中把恶浪狠狠封存在了里面。

    无论是疯迷的艳鬼,或是化为尘土的无名人,还是疲惫的伶人,都随着这一声盖棺响永远地留在一起了。

    玉空玠惊魂未定大骂道:“我就知道那水没好事,拿这么脏的水存放尸首,亏他想得出来!”

    任孤鸣扶着膝盖大喘气,他本就灵力枯竭,此时深更半夜欠于休息,手脚都软绵绵的提不上来劲。他俩站在荒郊野岭的地方谁都没说话,玉空玠是一肚子话不知道先捡哪个重点问,任孤鸣则是无旧可叙,二人僵持了一会玉空玠决定先从小事入手。

    “刚刚我好像看着一个拉着你的人?”

    为难您还能想起来。任孤鸣心道,他不假思索回答:“哦,我朋友,长得太丑不敢见人,先走了。”

    玉空玠抽了抽嘴角:“诚然,是我英俊得太过头。”

    他话音刚落,突然伸手实打实用拳头对着任孤鸣胸口锤了一拳,任孤鸣受他一记差点把血都呕出来,玉空玠这一拳过后便如疾风暴雨般撒泼:“你逞强你厉害?!”

    “你想过微恒吗,他才多大?!”

    “你舒舒服服十年,你知道这十年别人是怎么过的吗?!”

    “你护着他啊,你怎么不把骨头渣子都榨出来!”

    他连疯带吼喊了个够,声音混在风里只留了一个颤抖的尾音,随后他揪着任孤鸣那金贵的衣领使劲一搡,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孤鸣心中苦笑,这一拳捣得他气血翻涌,他艰难地咳嗽着,感觉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

    他缓了一下气,准备慢慢挪回去,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不由分说就把他提了起来。玉空玠去而复返揪着他,脸色奇差:“你怎么这么不抗揍,咳得要死似的!”

    任孤鸣差点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气得血洒当场,玉空玠又稍微轻一点锤了一下他后背,“看你刚才下手,还和以前一样啊。”

    一个两个都说和以前一样。任孤鸣无奈地想,这群傻孩子怎么就这么会判断呢。

    玉空玠随便提溜着他往一个方向走,任孤鸣掀开眼皮哼哼唧唧道:“劳驾往那边,送我回客房。”

    “还客房!温景给我传信我一口气都没歇就追着你来了,你还住客房!”玉空玠嗓门十分对得起他那副凌厉俊朗的相貌,咆哮起来能和飞尸一争高下,“把眼睛给我睁开!”

    “睁不开。”任孤鸣懒洋洋地说。

    玉空玠翻了个白眼,还是把他背着的那张宝贝白板琴往一边肩膀推了推,又将死狗似的寒川君往背上挪了挪。

    任孤鸣意识放空的最后一刻,只觉得这个姿势熟悉得很,好像什么时候有哪条路也是这样走过的。

    可他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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