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尘梦之五(1)

    任孤鸣先学会了御剑。

    这玩意倒是好学的很,原身灵力强悍,按照他瞎摸索的“心念一动”就能御剑,关键还是看御剑之人和剑的配合。

    好在他恐高不算太过严重,稍微飞一飞不高的不太打紧。因此他二人一到,就去镇上找了户农家把马寄养了,白马几日不见公珩都快皮上天了,还不愿意撒嘴。

    任孤鸣扯着被它叼着的缰绳气急败坏道:“撒嘴——再不撒嘴你就把缰绳吃了吧!”

    白马不为所动,甩着个大长脸把缰绳拽了又拽,还妄图往寒川君这张俊美的脸上喷唾沫,玉空玠不愿等一人一马撕扯,先去山里闲逛了。

    玉空玠一走,这马立刻消停了,又是拱又是蹭的,任孤鸣无语一抬头,果然见公珩就在农户家门口站着,抱着手臂看他。

    今日公珩一反常态,除了护额还是初见时那一副外又换了一套烫金的黑袍子,还十分郑重地束着冠,整个人气质一跃,居然稍微流露出了一点世家公子的俊秀意思。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穿那身素净袍子看起来不像好人,穿烫金袍子就像高门之士。

    任孤鸣心里感叹,扬手打招呼:\"公珩你好啊!这几日我一张符咒都没用呢!\"

    这马恐怕是投胎错了,生得马模马样却十分狗腿,疯狂朝公珩撒娇,公珩过来接了缰绳道:“穹窿山派我进不去,那几张符你贴身揣着,若情况紧急你可以血醒符。”

    任孤鸣感动坏了,原主是造了什么功德竟然让这位公珩先生这么尽心尽力护着!

    都便宜给他这个冒牌货了!

    他一概应下,问道:“你要走了?”

    公珩淡淡道:“有事要办,事了后再来寻你。”

    他绝口不提进不去穹窿山如何寻他,任孤鸣一时间没听出来,他总觉得现在有点像家长送小孩子去幼稚园,小孩子死活不撒手还追问什么时候接我......

    他把这异样的感觉压下去,又想到玉空玠那二踢脚还在等着,便笑眯眯道:“那你小心,多谢一路以来的照拂,先走一步。”

    公珩深深地看着他,他专注看人时眉心会不自主地微微皱起,好像思虑很重似的。还未等任孤鸣转身,他竟双手并拢做了个大礼,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极为清楚地道:

    “恭送寒川君正位。”

    这场景太好笑了,名震玄门的寒川君身死十年后正位,收到的第一声祝贺是在一个破落农家院子里,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腥气和糟草料的味道。两个人各怀鬼胎,看向彼此的眼神暗藏着无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乱成一团,谁也说不清。

    任孤鸣一怔,乍一听只觉得就是一句普通的道贺,细细一回味,才听出一向稳重的公珩尾音都是抖的。

    公珩行过礼便不再给他机会做出什么反应,他亲自将缰绳递给了农户,逃也似的地离开了。

    他的背影又压抑又萧索,有一瞬间任孤鸣想追上去拍拍他,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得。不知是不是原主的原因,他心口又闷又别扭,连带着脑子也乱成一锅粥。

    他付了银钱,好半天才往山上路口走去。

    玉空玠等他等得焦心,见任孤鸣表情茫然地露了面,连声催他上剑。

    穹窿山派在设定里是流传最渊远的门派,远远一看,穹窿山笼罩在一层白渺渺的俊逸雾气里,令人远观即觉只“山清水秀”四字能言,当得起曾经的天下第一派之称,自有一番端庄古韵。

    任孤鸣御剑行至半空,连呼吸的空气都带着一点清冽的纯澈,虽然不太敢往下看,气息倒还是稳的,二人横穿云霄,拨开腾腾雾气,山门近在天边,他仔细一看不禁一愣——

    山门下无数长阶,竟整齐分列两队雪青门服的弟子左右候之,各个束玉玑冠,负青星剑,垂眸静候。山门正当间站了一个披雪尾领的少年,脸颊还带点圆润,一双眺望天边的眼又亮又圆,虽自持端庄嘴角却按捺不住地往上挑。

    玉空玠老远见到,瞟了任孤鸣一眼大笑道:“寒川君,微恒做这大阵仗接您老正位呢!”

    那少年虽然听不见玉空玠笑声,却见两人御剑从远空飞来,衣带当风淋然洒脱,似两道飞虹自天边飒踏而至。他眼眶里急速蓄了一点水光,几乎是颤抖着努力维持一门之主的形象,止不住又哭又笑。

    他率先深深合腰高声道:“弟子恭迎寒川君回宗!孤灯照夜,穹窿万古!”

    穹窿山漫山道的弟子紧随门主贺道:“弟子恭迎寒川君回宗!孤灯照夜,穹窿万古!”

    声势震天,齐呼三响,从山门内传来绵厚的钟声与回音揉成一股,在穹窿山亘古长流的灵山秀水间盘横不散。

    话音一落,穹窿山派上下在兀自回响的钟声中长揖不动,深深合下腰去!

    任孤鸣二十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场面,弟子们从山门直长阶尾,整整齐齐静立行礼,他在半空中将一切收至眼底,几乎要热泪盈眶。

    一直以来,“寒川君”都像一个符号,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直至此刻任孤鸣才感受到这个背锅小男二是活生生的、立体的——即使仙逝十年他也有着极高的威望,生前有挚友、爱徒、还有无数曾经有过牵扯的人。

    这些线条交织出的温和的影子,或许正在穹窿山的上空静静俯视着这一切。

    他稳稳落在山门口,弟子们肃静无声的队列里不知谁先喊了一句:“寒川君!”只听接二连三的呼唤有高有低,似一群盘旋的鸿雁漂泊过缺席的十年光阴,欣喜地落在他肩头。

    少年疾行两步,猛然下跪:“师父!微恒把穹窿山照料得很好,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他一抬脸,眼泪糊了满脸,一点信上字迹的淡然风骨都没有,他揪着任孤鸣衣袖道:“我知道您不会有事的,我就知道的!”

    任孤鸣微微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他鼻腔一片酸楚,不知道是不是受原主影响,他原本伶牙俐齿此刻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抱了抱这个肩逾重担的孩子。

    整个穹窿山派都沸腾了。雪青色外袍的弟子簇拥着寒川君一路进了山门,资历老的殷切望着他,资历浅的新弟子偷偷打量他,众弟子闹哄哄挤成一团上了山。

    “风雅端秀”四字足以概括穹窿山风景,与任孤鸣曾经想象过的恢宏建筑相距十万八千里,山上终年被轻飘飘的云雾笼罩,建筑风格大多精致流畅,很有些缥缈气质。

    最里头是一片葳蕤茂盛的竹林,任孤鸣心下了然,信步进了丛生竹林,见尽头有一间黑檐白墙的简单屋舍,廊前系着的几只胖墩墩的风铃正随着风侵竹林一荡一荡地摇晃。

    这个寒川君品味挺高雅嘛。他自然而然便从容推门进去,那扇封闭了十年的门徐徐打开,倒叫他生出一种光阴荏苒之感。

    燕微恒——寒川君倒霉催的小徒弟喜滋滋揣着手等着师父夸他:“师父,您的望云居一直有专人打扫。”

    他又引着任孤鸣往外走,他这才发现这片竹林尽头居然是一片修得工整精巧的观景台,从此处望去,停云近在指掌之间,百年山派的风骨、建筑,铺张成肃静的长图,借巍峨山势绵延向远目不及之处。

    “凭虚登仙台近年重新修缮了,新阔了些壁画斗岩,校练场也多增了些。”燕微恒指着不远处背书似的一一道,“师父您当年的园子徒儿也有叫人重新打理,偶尔也给师兄弟们尝一尝。”

    他又虚虚指了一指,相较于之前罗列的几处声势浩大之所,这个“园子”格外不引人注意,任孤鸣一时间没看清在哪,便也寥寥带过了。

    “我想自己回去坐一会。”任孤鸣沉默了许久突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那徒儿先去看看宴席准备得如何了。”燕微恒殷殷道:“除了玉空玠前辈,还有几位附属穹窿山派的门主前来道贺,席面出不得差错,徒儿这就去看看有无纰漏。”

    这些人倒是消息灵通,估计是来看看这位寒川君是什么态度。

    任孤鸣心里冷笑,面上却一丝都没表露出来,还是笑眯眯地应了,独自回了望云居。

    寒川君身前屋内布置十分简便,书案上还摊着几本没看完的书,好似主人只是临时出门闲逛片刻即归似的,他绕过那扇干干净净的素面屏风,极醒目的位置放着一樽乌木的置剑架,架上托着一柄寒霜璨银的佩剑,那佩剑与他遥遥相望,剑柄上垂着的银丝剑穗却无风晃了晃。

    他拿起剑,见剑鞘头烫着两个舒展的银字。

    殒星。

    他突然想起来在大梁山步岑姜所说的话“你是不是还要说你那把剑叫殒星”,彼殒星必然是此殒星了。

    原来这才是原身的佩剑吗?他好奇地抽开剑,只觉得用了千钧之力,才将殒星剑拔出了一线——

    刹那间,一团温吞的银光从黑漆漆的剑鞘深处亮起,那银光温暖又熟悉,仿佛是从黑夜里陨落的第一枚星子,昭示着不明前程的晦涩开端。

    与此同时,公珩留给他的纸人疯了一般冲出来扑到了剑柄上,背后符文如血大盛,却在接触到银光的一瞬间就黯淡下去,轻飘飘跌落在地面化作一抹尘埃散了。

    任孤鸣什么都没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一片茫然空白,双手仍维持着拔剑的姿势,那银光燃成一朵亮晶晶的慈悲莲贴在他心口一动不动。

    他仰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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