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尘梦之五(5)

    那天晚上他们抄抄闹闹,一直到亥时才被从抄书室里放出来。任孤鸣一边揉手腕一边打哈欠,忽然见明如相站在外面等着他,奇道:“唔,你怎么在这?”

    明如相一向带着一种很有距离感的微笑,柔和矜傲,像一张面具,你明知道是假的也觉得漂亮。她此刻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眼神里却萦绕着浓浓的担忧,她道:“阿鸣,闹鬼了。”

    任孤鸣一时没反应过来:“哈?哪里闹鬼,穹窿山吗?”

    明如相见他满脸戏谑,郑重道:“是,穹窿山闹鬼了。”

    这句话就好像在说,屠夫村溜进来一只油光水滑的肥猪——暂且不说猪是怎么进来的,请问猪为什么要跑来送死?

    第一个碰见闹鬼的是步夜白,事发时她正在泡温泉,一抬头突然看到一个人影隔着缥缈雾气死死盯着她看。步夜白何许人也,当即捞起外袍一裹,一言不发拔剑出鞘,片刻犹豫都没有便冲着人影扑了过去!

    刹那间人影咧出一排血森森的牙齿,剑尖挨近的瞬间溃散成了雾,凭空消失了。

    几个女修的屋舍紧邻着,步夜白持剑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往常秋声的居所飞掠而去,她刚到门口,只听刺耳尖叫直冲霄汉,一道剑气破墙而出,竟然连着砖墙轰得尘土飞扬!

    两人隔着一个空荡荡的灌风缺口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确定了这不是在做梦。

    一个人弟子落在任孤鸣面前,打断了明如相:“师兄,平云君唤你过去。”

    穹窿山上人声憧憧,无论门生还是客卿都被搅和了起来。平云君手上拿着那本诡异的《揽尸子》,裴衍青与孟雪致就在阶下站着,旁边竟然还有谈知臣和康缙衣。

    所有接触过那摞书的人都在了——谈知臣看书后要还回藏书阁,但恰巧今天众人都在抄书室,他又不愿意和人接触,于是转身回宿舍准备晚点再去;裴衍青练剑回来看他在发呆,表示可以帮他把书塞回去,于是抱着书出了门;路上遇到侥幸逃过一劫的康缙衣,打了个招呼,康缙衣手欠翻了翻,嗤了一句没意思就走了。

    提及此书众人异口同声说:没有见过。

    书内页似乎被泡了水,字迹都晕开了,有很多字符只靠依稀分辨才能略知一二,然而最后一页上恨意浓烈的一笔“生来人上人”却丝毫不受影响,新鲜得仿佛才写上去的一般。

    这本书仿佛凭空出现,然后被谁解开了封禁,放出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影子。从几位“撞鬼”的弟子口述来说,他只是隔着老远看看人,既不靠近也不出手伤人,徘徊一会就惨笑一下,而后溃散成一团雾气离开。

    众人一直喧哗到大半夜,有几个年纪较小的弟子都快打瞌睡了,头一点一点的,任孤鸣手里揽着一个,见四处搜寻的弟子依旧一无所获便道:“师父,鬼影估计造不成什么伤害,都这么晚了,散了吧。”

    平云君抬了抬眼皮:“你能保证夜里入睡后平安无事?”

    山上山下都搜了个遍,鬼影子再也没冒过头,登仙台火光连天,照得平云君神色莫测,他和任孤鸣对视,眼里簇着两点诡谲的火光。

    任孤鸣并不觉得这个鬼影子有什么威胁——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心大。他只觉得平云君风声鹤唳,过于紧张,便开玩笑:“师父你以前给我讲那个前辈的故事不会是真的吧哈哈哈。”

    平云君别开目光,他其实只是不年轻了,但是脸上皱纹很少很少,只在笑起来时眼尾会有一点点轻微的纹理。

    “怎么会,”平云君道,“从今夜起,所有弟子四人一居,直到抓到鬼影。”

    平云君暗搓搓磨了磨牙:“让、我、逮、到。”

    任孤鸣当然选择和裴衍青搭伙。

    天大地大主角最大,只要有主角大大扛刀定可保他苟活。他的望云居相比客房来说要稍微宽敞一点,便叫他们抱着被褥来望云居住。

    一开门裴衍青怀里抱着被子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个面色冷淡的谈知臣。

    任孤鸣现在已经不怕谈知臣了。虽然知道他后期日天日地本领滔天,但现在反派大佬就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孩子,还不太爱和别人接触,看人的表情又冷又淡仿佛扫过一堆无关紧要的灰渣似的。

    完全不虚嘛!任孤鸣乐观地想。

    孟雪致是硬凑过来的,这小子像块狗皮膏药似的冲进屋里大叫道:“阿鸣你这里的席子好大呀!”

    窗子被人支开了一点,一枝凝着露水的梨花娇娇怯怯地探进来,婀娜的影子在竹席上投出了一道漂亮的花纹。这张席子很长,如果把摆着的小几挪走正好够四个少年住着的。

    “我们今晚一道住这里吧!”孟雪致乐颠颠地扑上去滚了一遭,凑上去闻了闻含苞欲放的梨花高兴道:“我要住梨花下面!”说着仰面躺着不动了。

    裴衍青当然没什么意见,他也扑过去和孟雪致滚在一起,扒着被蹬得七扭八歪的小几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我想挨着窗子。”

    任孤鸣自然而地看向谈知臣,谈知臣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随后把被褥放在了最边上的位置。

    紧邻着置物柜。

    来进学的孩子大多数就是家族或者门派里最受重视的一个,有的彼此很熟如玉空玠和任孤鸣;还有如裴衍青这样的“万人迷”体质,和谁关系都好,过得热热闹闹的。然而在人群的影子里还坐着谈知臣这样的孤僻异类,和谁关系都冷冰冰点到为止,孤僻得离群索居——要不是裴衍青拉着他来,说不定他会自己一个人住在屋里枕着剑和衣而睡。

    几个少年收拾完了躺下准备睡觉,孟雪致缩在被子里也不消停,乖巧盯着天花板:“你说小玉屋里会不会打起来。”

    他非要执着地叫玉空玠“小玉”,玉空玠气得当天晚上少吃了一碗饭,抢了薛金唤的枪愤怒地追着他满山疯跑,他出身弦门又琴剑双修,力气十分大,把薛金唤的枪抡得像根烧火棍,追得孟雪致心有余悸。

    “应该不会吧,虽然他和缙衣不太合得来,”裴衍青接道:“那不是还有阿诚吗。”

    任孤鸣也认同,薛诚薛金唤估计是这群少年里最老成的,如果他都压不住这两个魔星——

    估计只有请平云君亲自出马了。

    谈知臣既不参与,也不听他们唠嗑,他躺得平平整整活像入殓似的,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神游太虚了。他离任孤鸣只有半只手臂的距离,微微一转头就能看见他顺驯垂下的睫毛凝着。

    少年时的谈知臣和成年后的“公珩”只有轮廓相近,少年时还未经历后来的风霜,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冷清感;成年后的“公珩”除了做什么都有点漫不经心,还稍微有些说不出的疲倦感,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孟雪致还在和裴衍青漫天胡侃,任孤鸣开口:“还不睡吗,明日卯时还要起来练剑啊。”

    书要背剑也要练,再加上闹腾了一晚上,两人立刻打住,安静睡觉去了。

    任孤鸣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他竟然梦到了后世的公珩。好像是他二人刚刚在穹窿山下分道扬镳的场景,梦里那个任孤鸣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公珩却突然转了回来,牵马的农户身体里的人气一点一点脱离出来,白石雕刻成的身体碎成了泥土。

    他接过马缰,慢里斯条地抚摸着马鬃,一言不发。

    任孤鸣双眼一睁,好半天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来,穹窿山夜里不熄灯火,天穹沉甸甸压着,整座山脉都泛着一层暖光。他望着窗外油然生出一股寂寥感,以前总觉得入夜后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吓人,如今裴衍青低低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又觉得吵了。

    他偏头看了看无心入他梦的少年,这才发现谈知臣睡梦中是背对他蜷着身子的姿势,若不是贴的近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任孤鸣帮他掖被子的手还没放下,谈知臣扑腾一下倏然坐了起来!

    他这激灵一下,倒给好心照顾他的任孤鸣吓了一跳,谈知臣看了看他的手又攥了攥肩膀上滑下去的被子,抿着嘴不置一词。

    道谢是不能了,先把大佬安抚住吧。任孤鸣心里无奈叹气,几乎是用气流音轻声道:“被子掉了。”

    谈知臣对他的警惕戒备比任孤鸣想的还要严重,他往上拉了拉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

    裴衍青的眼睛是圆圆的杏眼,单独露出来十分可爱,而谈知臣这双眼睛狭长微挑,眼窝极深,这么一挡被子就稍微地……有一点渗人。

    任孤鸣立刻放弃了安抚大佬的想法,生怕大佬再记他一笔,立刻道:“快睡吧,明天还要练剑。”

    说完他主动躺好,背对着谈知臣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身后传来了悉索的翻动声。

    谈知臣也躺了下去。

    任孤鸣现在面对终极大腿背对最强反派,可谓是人生赢家,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

    墙角站着一个淡淡的灰色影子,面目虽然一片灰暗,可任孤鸣就是觉得他在和他对视。

    他没动影子也没动,过了片刻灰影子化成了一片薄雾,再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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