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过后，小乙终于端坐在了娅鲁的客厅中。
门厅前的佣人十分意外于她毫无预兆的回归，认出她后还是将她客客气气地迎入家中。
有些生面孔出现在客厅中，他们都凭着职业意识接待这位在当地不多见的午后阳光中走进家门的年轻女人。或许是她的今天早上抵达当地后临时置备的衣着打扮、和及时找回的举止礼仪说服了这些新受训的青年男女。
是近乡情怯的原因么？离开家时她还是个惊慌但倔强的女学生，返回时已经是看上去自信且独立的成年女人——依然惊慌，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不是由于对外界广阔天地的陌生和畏惧，而是不确定本该熟悉的环境是否还愿意接纳自己。
必须承认，她在这里的生活已经断档了3年多。
虽然也曾想象过家里会如何、家人的生活是何种状态，但她到底在这个家缺位了3年多，期间也没有和这里的任何人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络，老实说她此刻的感觉很陌生。
她就像个外人似的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几乎没怎么变过的客厅。
“大小姐，请用茶。”年长的佣人屈膝将瓷器碰上茶几，小乙定睛一看，恍然忆起这里面盛的是她曾经很喜欢的茶点。
“谢谢米亚。”她笑着注视熟人的眼睛，但看到了其中的不忍和犹豫。
“琪纳大小姐。”米亚开始用那种亲昵的叫法称呼她，因为“琪诺多大小姐”念起来很拗口，所以看着她长大的佣人们会亲切地叫“琪纳（Kina）”。
米亚的语气亲切之余却充满担忧：“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听说了什么吗？”
“我今早刚到。难道家里有什么事吗？”她不免朝这个方向考虑，“对了，妈妈和爸爸呢？”弟弟沙路米此刻应该还在学校，父亲有可能在公司里或是在某个朋友家作客，今天不是礼拜天，妈妈除非有特殊情况应该不需要去教堂才对。
“夫人身体不大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医生建议她到疗养院调养一阵子，眼下不在。”
唔，这么不巧。
“那爸爸呢？”小乙又问。
“老爷他……就在楼上歇息。”米亚说着也用小动作指指上面，小乙的视线便受引导朝一楼的天花板瞧了一眼。
黄铜制的水晶灯架散发着独具历史感的柔光，墙面顶部的装饰瓷砖也历时百年之久，更莫要说围绕在四周的古董家具，就连每一座台灯、一块地毯都有它的讲究和来历。
每一年为了维护这些古董家私，家里就要花上不菲的一笔。小乙想不出娅鲁家过去曾多么富有，才会将这些迂腐（倒也十分华美）的物件一件件搬到家里，留给后人偌大的负担。
“这个时候？”小乙有点意外，她原本压根没指望在天还亮着的情况下能见到父亲，“他也不舒服吗？”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理由了。公爵夫妇2人都身体抱恙，若城里最近没有闹什么流感，那八成是又闹脾气了吧。
小乙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决定上楼探望一番，或许……她想，在记忆中父亲总还是风趣幽默的，比起母亲的高贵与疏离，他至少还好相处些。
“大小姐！”米亚短促而又轻柔地阻止了久未还家的美丽少女，望见她熟悉而独特的褐色眼睛——依旧一深一浅，如同出生时右眼攫走了左眼的色度——转了回来，才又担忧地说：“您还是不要去了……老爷他现在病的很重，不怎么爱见人了……”
“医生说了是什么病么？”状况这么糟糕么？小乙印象当中父亲是很爱和人交际的，即便独处1、2个钟头都会令他无聊至极。
米亚却只是敛眉摇了摇头，并且还叹了一口气。
小乙想起来了，为什么米亚从她小时候就在家里，资历和曾经牺牲的管家西马一样深，但小乙并不像依赖西马那样依赖米亚。因为米亚从过去就总是一副忧心忡忡、又对什么事都讳莫如深的样子。
嗯，虽然这一切令人不免怀念，但小乙还是对米亚的特点喜爱不来。
“呃，这样吧，我上去看一眼就下来。”她还是将注意力放在担忧父亲的身体状况上，“我动作很轻，一定不会打扰到他。要是他睡着，我就靠近看一眼；要是醒着，那我就尽快出来。”
小乙说着便要站起来，可米亚再次按住了她，这次是真地出手“按”住了她的胳膊。
“琪纳大小姐……”年长的佣人再次用隐晦的语气说到，“实在很抱歉，我其实很想念您，恨不得能和您再多相处一会才好。但是……”
对方欲言又止。小乙疑惑地看了看她，余光也恰巧扫到周围站在稍远处的男仆——她记得，她离家的时候对方还是实习生——他也毕恭毕敬地站在巨大的瓷器花瓶边，没有要上前来侍奉的打算，仿佛也不敢离去。
疑惑不断地加深，她猜不透，但直觉已经告诉她即将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会让她失望、甚至尴尬的消息。
因为男仆和米亚的神态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差别只在程度上而已。
“事实上，刚刚夫人在电话里命令仆人们不许您进门……”米亚总算咬咬牙将真相说了出来，接着赶忙又解释：“您是知道夫人的脾气的，琪纳大小姐您依然还是娅鲁家毋庸置疑的公爵小姐，但4年前您离开时闹得不大愉快，夫人还没有真正地走出来……您也可怜可怜她吧……”
米亚温和沙哑的语调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入小乙耳中，很显然妈妈并不希望她回家——或至少是此时回家——从米亚委婉的解说中，她大致能听出母亲因为小乙父亲即“公爵老爷”病危、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已打算放弃继承权转而直接让渡给弟弟沙路米，而夹在母亲和沙路米之间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小乙自然就成了障碍。
母亲没有将小乙除名，这几乎能确认是真的。但母亲视此刻回家的小乙为麻烦，这是另一重真相。当然，母亲还没有原谅这个叛逆的女儿，也很可能是个无法忽视的理由。
精致的茶杯里正散发着淡淡的热气，小乙稍稍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色泽温润的茶汤：嗯，还是妈妈最喜欢的那一种。
这个家到处都摆放和使用着薇纳斯塔-娅鲁的爱物，所有的审美、生活方式、以及屋檐下生活的人们，都维持着母亲的标准。
如果你不仅是有钱人家、而且还是古老而荣耀的贵族人家唯一的女女继承人，而你选择了一个卑微的男人作为一生的伴侣，那么未来的生活似乎自然而然要围绕你打转，即便是和那个男人诞下的亲骨肉使你不满，你也一样可以迫使她/他服从你的安排。
当然，或许也会有例外，就像娅鲁公爵夫妇9-10年前的那一次“意外”。
例外还有小乙，3-4年前跑出了家门，如今回来却遭遇明显的嫌弃，她感觉到了来自这个家女主人的羞辱，她还可以选择再一次离开。
“好吧，我明白了。”她站了起来，未能品尝一口家里的点心和茶水，“没关系，米亚，你无需有负担。虽然我还是‘进家门’了，但你只要告诉她我很快就又离开了，她不会对你太苛责的。”
没有脸红、没有恼怒，虽然内心柔软的某处时隔多年又再次受到同一个女人、同样的创击，但身为一个成年人，小乙可以淡然地走出家门。相信只要在城市里某个热闹的商区、最好是在夜总会恣意一晚后，她很快又能放过自己。
从前门原路走出来以后，她听到身后合金自动门从浅浅的弧形轨道上刮过的声音，等到刺耳的落锁声结束，她抬头发现天色已经由来时的晴朗明媚变为阴云低垂。
安格林地区的气候在多数时候阴冷多雨，和她来之前住了快1个月的友客鑫市截然不同。她差点忘了自己不怕冷正是因为故乡常年低温，只有夏季还算暖和。眼下已经进入秋季了，过不了多久，安格林又会进入雨季。
她想着最好还是先去哪里买把伞——别毁了这身刚买的浅色粗花呢套装，她还打算至少能穿3-5次呢——然后溜去学校偷偷看一眼沙路米吧。但愿沙路米不会嫌她回来威胁到了他“袭爵”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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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着同今日服饰并不搭配的塑料伞，小乙在城里意外地偶遇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之所以说“不该出现”，主要是考虑到距离和时间成本、以及对方特殊的职业。
“你为什么会在这？”她看见对淋雨仿佛毫无感觉的年轻男人，停下脚步，没有立即将雨伞递上前。
伊尔迷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也不大确信小乙会出现在这里的概率能有多大，哪怕这里是她的故乡。埃珍大陆离友客鑫有多远，他也才刚体验完不久，还是很清楚的。
“一点小事。”他说。
但小乙觉得对他来说恐怕没什么大事小事，除了家事可能就是生意上的事。心知他不便回答，她也就没再追问。
“哦。”如此就当作一个话题结束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伊尔迷还是没忍住反过来问她，用词几乎完全一样，只是重音放在了不同词汇上。
小乙沉吟了一下，她想自己要不要干脆提醒对方这儿是她老家，但转念还是用了其他理由：“我不久前又见到了旅团的人。他们倒不是来抓我的。不过我从他们那听说一些……安格林这边的消息，正好没事，就回来了。”
理由半真半假地，也没有完全说清，但她相信杀手先生也不会执着于这点真相的。
“这么巧。”这句不大符合杀手气质的话让小乙听了不禁莞尔。
她哂笑了一阵，短暂的心念改换后，递出了不怎么审慎的邀请：“既然这么巧，你要是不忙的话，我请你吃饭吧~”名义上她还是“地主”，哪有“客人”来了家乡还不招待的道理。“安格林这地方除了好吃的料理之外大约什么都有，不过我还是知道几家不错的快餐的。”
伊尔迷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听出来她只是说了个笑话。
“唉，我开玩笑的。虽然本地料理不怎么样，但还是有其他好餐厅的，我带你去。”她深感对方的幽默感实在比他们亲爱的“朋友”差远了；至少西索从未有听不懂她说的笑话的情况。
“可以。”伊尔迷开了尊口。顿了顿，又补充：“快餐也可以，我不介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乙这才走近了，将雨伞举高，“先陪我去一趟学校。我想先去看望一下沙路米。”
“可以。”伊尔迷这次的回答要爽快的多。
伞沿盖住了2人的肩膀，不过小乙在同时发现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被雨打湿的迹象。
“你不知道气也可以隔雨么？”没有拒绝她的伞，似乎是作为一种交换，他提供了1个念的使用提示。
“你的气是壳么？”小乙知道他所阐述的事情可以实现，但有伞为什么不用？又不是生活在石器时代。
不再有回答。维持着这样一种微妙且很难称得上平衡的沉默，相貌出挑的年轻男女向着雨更加密集的城区而去。他们看似步伐从容，可如若有路过的司机刚好透过车窗看去，却会发现他们走的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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