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麦克白

小说:撞邪 作者:Aegis
    阔别几日, 崇明小区带给白岐玉的恐惧没能消散,相反, 与日俱增。

    他的沉默来的太突然,霍传山不是迟钝的人,很快意识不对劲。

    白岐玉正呆愣的看着窗外,漂亮的眼睛空洞涣散,浓密的睫毛如死亡已久的漆黑蝶翼,了无生气。

    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割裂感”,无论谁看到他这副模样, 都会升起巨大的怜悯与同情,霍传山也无法逃离。

    他喊了声白岐玉的名字, 却没得到回应。

    有一瞬,他会让人产生这么一种错觉如果再不唤醒他他就要从这个梦境中破碎了。

    “白岐玉, 深呼吸”

    霍传山揽住白岐玉的肩膀,强硬的让他从窗边回头, 宽厚的大手用力的握住他冰凉的手,心疼的裹进手心温暖着。

    强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白岐玉的睫毛一颤,竟簌簌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霍传山掏出贴身手帕, 小心地擦拭他的眼角, “中午服药了吗带药了吗”

    “我没事, ”白岐玉哽咽着,“我就是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

    霍传山没料到他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 望向他住了半年之久的崇明小区。

    除了因为老旧而显得黯淡破败的楼身之外,似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又垂头去看濒临崩溃的青年, 他正不由自主的靠在霍传山的怀里, 瘦削的身子细微颤抖着。

    霍传山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白岐玉似乎害怕的, 就是这里。

    霍传山试探性的问“那我们不回家,去我的学校好不好”

    孰料,白岐玉却抖得更厉害了。

    “不,”他语不成句,“必须要回去。不然”

    “不然会怎么样”

    “不然我们都会死”

    白岐玉剧烈的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吸气声,他把霍传山吓坏了,厉声喝道“别想了深呼吸,跟着我的指示,吸气,吐气对”

    前面,出租车司机吓得一声不吭。

    他悄悄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赶紧移开了视线。

    面容阴鸷深沉的高大男人,正紧紧将漂亮的男人裹在怀中。后者白皙昳丽的面容满是泪水,似乎罹患着巨大的痛苦,而高大男人

    竟然在笑。

    出租车司机没由来的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道该停车,还是继续走,却又不敢问。

    折磨的漫长等候后,终于,高大男人出了声。

    “麻烦师傅掉头,”霍传山的嗓音恢复了温和有礼,“去齐鲁大学新校区对,桦林园那边那个。”

    一番折腾,到达邹城新校区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霍传山从后备厢提了行李箱,又掏钱付了车费,才半揽半抱的把白岐玉弄下车。

    其实后者恢复了理智,只是过度的不安让他心悸不停。

    怎么就答应了霍传山跟他来学校呢

    正逢晚饭点,来往的学生们喧闹在一个个小餐馆间,热腾腾的香气与年轻人蓬勃朝气混在一起,似乎整个夜晚都是明亮的了。

    白岐玉不想把灾厄带到象牙塔,对崇明小区的恐惧又刻在骨子里,这样矛盾的恐惧感,几乎折磨得他崩溃。

    他神经质的咬着指甲,大拇指和食指被咬到出血,新鲜的血腥味儿充盈口腔。

    霍传山一回头,赶紧制住他“不怕,不怕我们不回家。”

    “你不懂我必须要回去,”白岐玉痛苦的闭上眼,“祂不会放过我的,祂无处不在”

    “祂是谁”

    白岐玉浑身一颤“我不能说我不能再害你了。”

    霍传山没有追问。

    迎面,几个学生认出了他,嘻嘻哈哈的朝他问好“老师好”

    “你们好。”

    “这是霍老师男朋友吗”带牙套的女生挤挤眼,“好帅真般配”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作一团,还有人要拍照。

    “不要乱说。我们是朋友。”霍传山无奈的笑了,“快去吃饭吧,人多了。”

    “好”

    送别学生们,霍传山转身,温和的俯下身子,捧住白岐玉的肩膀。

    “听着,我知道你有不能说的苦衷。但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霍传山强行板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头去看熙熙攘攘的校门。

    巍峨苍劲的书法大字“齐鲁大学”,高大肃穆的校门内,是一位伟人的高大雕塑。

    后面,耸立的教学楼已亮起了廊灯,如星河点点,照亮昏暗的上空。

    在磅礴大气的建筑间,松柏、玉兰花,茂密小灌丛交织起昂扬的绿意,学生们穿梭其中,一切都是静谧而美好的。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这里不会是邪祟之物的主场。”

    白岐玉睫毛一颤“你又怎么能确定”

    “那里,五千学生血谏清政府抗击日寇;那边儿,十六位女党员成立的邹泰地下通讯站,侦破了苏联抗德联合反击的绝密电报。”

    霍传山温厚又肃穆的声音,为白岐玉讲解了新校区选址上的历史名迹。

    “这里,是华夏先进之魂的辉耀处。任何阴影处蠢蠢欲动的污秽,任何阴邪鬼祟,都避之若浼。”

    “当年的洋鬼子没能攻下的地点,也足够保护你。”

    白岐玉很想说,我逃避的东西,与你所说的不在同一个范畴。

    可话到口边,他又止住了。

    或许是霍传山的语气如此坚定而令人信服,也或许那些历史铭记的鲜红色震慑人心,白岐玉的恐慌奇迹般地消退了。

    而被镇压过久的斗志、希望,触底反弹,白岐玉的眸子渐渐浮上了一层盈盈的光亮。

    他望向朦胧夜色下伟人气势恢宏的雕像,轻轻说“好。”

    二人在教职工餐厅简单的用了餐。

    白岐玉不想多麻烦霍传山,可后者不放心他一个人,便让他在课堂上旁听。

    霍传山的公选课是历史剧与历史,这么枯燥死板的题材,竟座无虚席,气氛高涨。

    他讲的风趣、又博古通今,引经据典,全场旁听下来,竟一个睡觉、走神的学生都没有。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能随意调换。病隙碎笔的这句,与莎翁麦克白中的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了,下一节课要交四大悲剧任选一篇的300字的读后感。”

    学生一片开玩笑的哀嚎中,霍传山挑眉“那就600字”

    “不不,300字挺好,300字真香”

    霍传山笑了笑“下课。”

    “唉”

    在学生们活力四射的“老师再见”中,霍传山收拾好教案,朝大教室最后排的白岐玉走来。

    后者朝他挥了挥手机,揶揄地眨了下眼“老师,我也要交作业么”

    霍传山无奈的笑笑“你啊”

    他坐到他旁边,仔细一看,白岐玉还真的在手机上做了笔记。

    条理分明,言简意赅,整堂课的内容从头到尾一个重点都没落下。

    他失笑“我记得你硕士修的是外国文学”

    “差不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怎么想到修这个”

    “啊其实也没有特别的理由。读中文系是因为从小书看多了,喜欢。当时能选的方向就这几个,想弘扬华夏文学差不多这种感觉吧,就选了。”

    “这样。”霍传山笑了笑,“那我在你面前讲莎翁、讲历史小说,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

    “没有,”白岐玉认真的说,“讲的很棒。超棒。”

    他斟酌语句“总感觉霍教授站上讲台,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怎么说呢”

    “装模作样的气质”

    “不是啦感觉整个人在发光。很耀眼。”

    霍传山双手抱肩,低声笑着靠在椅背上“人类怎么会发光,又不是夜光藻。”

    两人笑了一会儿,白岐玉很感兴趣霍传山对麦克白那句话的阐释。

    “不过是一个在舞台上手舞足蹈的可怜人,登场一息,便悄无声息的退幕。”

    “不过是一个愚人顾影自怜的故事,充满喧哗、躁动,却毫无意义。”

    青年低低念着四大悲剧的台词,清越柔韧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教室内回荡。

    二人太久没有动作,感应灯光悄然熄灭,教室重归于原始的灰暗。

    霍传山站起身,拍了拍手。

    光便从白岐玉的头顶上绽放。

    如金色的潮水向外涌去,燃亮整个世界。

    “方才,我并不赞同,你为何说这句台词与史老师的那句话相似。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霍传山很温柔的看着暖黄光下朦胧的侧脸“为什么呢”

    白岐玉却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坏坏的笑“不讲。我又不是你的学生。”

    许久,白岐玉收敛了笑容,很真诚的与他四目相对“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霍传山莞尔,“本分之事。现在心情好多了”

    “嗯。”

    走廊里,有年轻男女在打闹,一个男孩拍着篮球跑去,另一个男孩在哼唱自己编的歌。

    他们匆匆的从大教室门口路过,全然不知有两位观者,在注视鲜活生命的一抹剪影。

    许久,霍传山轻声问“在你看来,如果麦克白不知道女巫的预言,事情还会是这般么”

    “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白岐玉淡淡的说,“毁灭的种子并非女巫所种,它始终在麦克白的心脏盘踞。”

    “预言是宿命,是早有预谋的所有世界线的概括。无论为了打破语言而努力,还是放任发生,预言的内容都不会变。”

    霍传山又问“那么,你认为,麦克白的挣扎没有意义吗”

    关于这点,白岐玉又是另一种看法。

    “是有点意义的。挣扎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虽然比不挣扎好些,却也没什么用。”

    他想了想,继续说“比如爱情。麦克白与夫人的爱,撇除身份不言,堪称佳话。可惜,麦克白似乎没有夫人爱他那样爱她。这样的爱情除了当事人,没人觉得好。”

    “你为什么觉得不爱”

    “得知夫人死讯时,麦克白漠不关心,甚至一滴泪都没有落。这样算爱”

    “或许他只是清楚悲恸无用,只有思索彻底的反击才能报以血仇。”

    白岐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眯着眼睛,看黑板上霍传山苍劲有力的板书,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了一堂热热闹闹的课,身边,是沉稳可靠的老友,白岐玉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平静到,似乎可以像局外人一样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我们去吃饭吧,”白岐玉突然站起身,朝霍传山很清浅的微笑,“我有事情想要咨询你。”

    韩餐幽静的小包厢里,霍传山蹙着眉,久久不能出声。

    “很难相信是不是”白岐玉轻轻抿一口大麦茶,“可惜,都是真的。”

    霍传山端起水杯,给二人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他摩挲着骨瓷的小茶杯,斟酌语句“最后一次,是在出租车上怪不得我们聊着天,你突然就昏睡过去,我还以为你太累了,没有叫醒你。”

    “是。我告诉你这些是我怀疑是心理问题作祟。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过幻觉幻听等症状。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看来呢”

    “我大概有头绪了。”霍传山长叹一口气,“不过我可能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 ”

    白岐玉睫毛颤了颤,只抿了一口茶,不出声。

    于是,霍转山柔声说“首先,从刚才我们的相处中能看出,你的情绪有些极端。”

    “而且,我询问你有没有吃药的时候,你逃避了回答。那日机场里,你说今日不能摄入,这正是精神类疾病的医嘱”

    “那又如何”白岐玉反驳道,“我最近心境一直很稳,没有莫名想哭,也没有消极避世自从搬离靖德后修养,我的病已经好了刚才你说我情绪极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霍传山深深看着他,长久的不出声,白岐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似乎

    确实不太对劲。

    这哪里像病好的样子

    见白岐玉怔愣,霍传山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靖德,在邹城独居生活,其实对你病情不利”

    “胡说我一个人过得很舒服”

    “是吗你现在有110斤吗,没有吧”霍传山反问,“当年我们城市探险的时候你虽然瘦,却是有肌肉,能徒步50公里,现在呢”

    “我”

    “一个人住,又不会做饭,你恐怕三餐都是凑活的点外卖,甚至吃点泡面糊弄吧”

    白岐玉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痛苦,仿佛不愿霍传山继续说了。

    可霍传山知道,有些事情就像太久不见天日的伤口,似乎愈合的很好,实则内里在发烂、化脓。

    而他,必须要做撕开血痂的恶人。

    “房间产生怪声,就胡思乱想;做噩梦幻听,就觉得闹鬼不知所措,就想再次逃离、寻求外援。负面情绪开始雪崩,这样恶性循环”

    “因为不用工作,就诞生了虚假的放松;因为无人约束,就诞生了虚假的自由;因为不与外界打交道,就诞生了虚假的自信”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自己病情有所好转吗”

    白岐玉的心理防线,明显开始崩塌了。

    他的瞳孔微颤,又浓又密的睫毛像被桎梏深渊的蝶,无论如何也飞离不出污秽的泥泞。

    霍传山的最后一个问题,彻底击碎了白岐玉的心防。

    他说“好好回想一下,如果是正常的你,面对闹鬼,会是什么反应”

    是啊,会是什么反应呢

    白岐玉是披着温柔皮囊的荆棘之花。他一向独来独往,又自视甚高,精致利己主义的同时,向来不喜欢依赖他人。

    他正常的反应,要么是自学“玄学”解决“脏东西”,要么是直接搬家走人。

    实在自己解决不了,需要请灵媒法师了,也会是自己寻找专家,不会去联系“对他尚存爱慕的告白失败的舍友”。

    “你说得对,”白岐玉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我我似乎,根本就没有成功摆脱阴霾”

    霍传山深沉的视线晦涩的盯着白岐玉断线的泪水,盯着他红肿的眼角,心中胀痛不已。

    像一只手,那么紧的攥住身体上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拧

    他从座位上起身,坐到白岐玉身旁,不由分说的环抱住他。

    他心疼的呼吸都不整齐,有力的胸膛里心跳的那么快,像要飞跃身体的桎梏。

    怀里的人很温顺的靠着他的手臂,只是哭。

    哭的像一只被雨水彻底打湿、失去体温、再也无法独自站立的猫。

    它需要一个家,来容纳它,和它过多的悲痛。

    许久,白岐玉的脑袋动了动,很轻的搭在他的肩膀上。

    霍传山僵硬住身子,一动不敢动。肩膀上,是属于心爱的人的细小重量。

    压得祂很满足。

    “我该怎么办呢”白岐玉的声音那样轻,像一阵风会要吹散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这是霍传山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不怎么如何回答。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祂也不懂。

    每一步,都踩在它的预言上,在绝望的轨道上缓缓运行。

    每一个环节,祂都试图挣脱,却都无济于事。

    有许多日子,祂都沉默着想,或许它从来没有错过,祂们注定要像现在这样,从最初的“互不相识”,步入最后的“互不相识”。

    毕竟她说的没错,祂们的生殖隔离,比人与草履虫都要大。祂能跨越一切生物本能去爱它,但谁规定了感情一定有回应呢

    可它为了自己的预言,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也失去了所有,但祂不能。

    它放任的是自己,祂却不能任由其发展。

    他垂着眸子,看白岐玉湿漉漉的睫毛,轻声说“对不起。但,在一切结束前”

    白岐玉茫然的抽了一下鼻子“结束什么”

    “没什么,”霍传山收紧了怀抱,柔声安抚他,“放心吧,很快了”

    只剩19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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