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颍川行于迷雾之中,不知走了多久。他的五感仿佛被剥夺,双腿像木偶一般,只能机械地向前。
“嘎—嘎—嘎——”
在见到第一束光前,墨发少年听到乌鸦在欢鸣。紧接着,是浓烈的腐肉和烧焦的气味。
死者的国度,食尸者的宴飨。
成群黑色的幽灵啄食着半腐烂的肉,蛆虫在残羹剩餐中孵化。人、战马、牲畜的尸体浑为一体,唯有残破的战甲,标志着战士生前的身份。
燃烧的房屋轰然倒塌,烈焰吞噬了尸体,被抢去食物的群鸦惊起,不甘心地嘶叫。
远处,战火染遍天际,伴有俘虏的哭泣声和掠夺者的狂笑。
战死者的骨肉燃为灰烬,落在颜颍川的脸颊上,尚有余温。他觉得烫,便抬手去抹,却只擦出一道白皮肉。全身上下都是抖不落、擦不尽的灰。
他好像是来寻找什么人。
“咳!这还有个活人!”
少年一惊,下意识地向腰间掏墨颠笔,却掏了个空。还好,被发现的并不是他,而是不远处的其他人。这一动之下,他顿觉自己身体虚弱无力,不宜战斗,便顺势趴伏在地装死。
师兄说过,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装死。
烟雾太浓了。
“大爷!求求您了!饶俺一命,俺……”咚咚磕头的声音,刀剑割断血肉的声音。
没有声音。
良久,另一个人声响起:“副尉叫我来捡漏,没想到,嘿,还真有漏网之鱼。”
“我可捡了六个了,你呢?”
“才三个,”那人不满意地咋舌,“再找找。”
那两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逐渐停在了颜颍川头顶上。他屏息凝气,不由暗自庆幸自己的衣服脏污破损,勉强像个死人。
“这一仗,可死了不少兄弟。”
“是啊,除了伪朝的军队,还来了不少武林人士——”来人一脚踩在颜颍川手腕上,重重碾压,“好好的江湖不混,来趟朝廷的浑水。等到陛下将李唐江山纳入囊中,再来收拾他们不迟!”
陛下?是安禄山么?颜颍川强自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手指很疼,他却连肌肉都不敢绷紧,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医师,手无缚鸡之力。露出马脚之时,便是自己的死期。
但他还不能死,他要去找一个人。
“呦,”那人注意到了颜颍川的服饰,踏上了他的背部,“这不就是一个么……那什么,万花弟子?虽然有几分厉害,但不是我们的对手。来几个,死几个。”
在狼牙兵看不到的地方,少年全身血液凝固,唯有眼睛通红,渗出鲜血。
两个狼牙兵走远了,他踉跄地爬起来。手腕使不上力气,或许很疼,但他感受不到。
无数次被尸体绊倒,他一刻不停地搜寻着四周,寻找紫黑色的万花服饰。
然后,他找到了师兄。师兄的身体,和师兄的右臂。
那些狼牙兵怀恨在心,将师兄用笔的右臂夺走了。
“没关系的,”他将残肢和师兄的身体叠好,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我可以把手臂缝上去,用起来和之前一点不差。”
“师兄知道的,我最会治病了,不是吗?”
师兄没有答话,他的身体很重,少年抱得摇摇晃晃,几次要摔在地上。
“真是的,”他埋怨,“师兄一点都不体谅颍川,自己下来走多好。”
“砰”地一声,他终于撑不住摔倒了。腐肉的气息萦绕鼻尖,朦胧的视线中,是师兄青白僵硬的脸。他的鼻翼不再起伏,神情很平静,紫黑的唇角尚且留有微笑。
那唇间曾给予少年生命的意义:
“这孩子是在颍川边捡到的,跟师傅的姓——就叫颜颍川吧。”
“颍川身子骨虽弱,却手巧脑子灵光,就别学那些打打杀杀的,学医多好。”
“谷主说了,‘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我师弟,生来便该是有德之人。”
所以他不会武,只懂医。
所以师兄不肯带他出谷,独自前往前线。
所以……他连师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少年颤抖地弯下脖子,仿佛要用力将其折断。细若蚊蝇的哽咽迷失在浓雾之中。
死而复生之法,古来有之,五毒教有“涅槃重生”,七秀坊有“妙舞神扬”,万花谷的太素九针也自有绝技“缝针”,以复活已死之人。但是,这些复活之法无一例外有一个限制:必须在亡者死后半个时辰内使用,否则半个时辰后魂飞魄散,再无起死回生之法。
他已经晚了,“缝针”早已对师兄不起作用。
“想要复仇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想。”他道,“我要让那些狼牙军,灰飞烟灭。”
“怎么复仇呢?”身后的人嘻嘻嘲笑,“你太弱小了呀。弱小到——我动个念头,你和你的师兄就不复存在了。”
颜颍川冷冷盯着他,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转到眼前,顶着狼牙兵的皮,露出诡秘的神情。
“不过没关系,毕竟我是个好心人。”狼牙兵扯出一个笑容,“只要你把自己最珍贵的记忆卖给我,我就给你力量,如何?这可是天下最划算的买卖了。”
他毫不迟疑地在自己身体上戳出一个血洞,笑嘻嘻补充:“就像这样——有了力量,任你怎么报仇都行,把他切成三千六百片也不在话下。”
喷射出的血水溅到少年脸上,稚嫩和脆弱逐渐从他面上褪去。颜颍川挣扎着,从炽烈的情感洪流中鱼跃而出,平复下粗重的呼吸,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你做梦去吧。”
“是么?”“狼牙兵”有些惊讶,“也对,你的前尘往事已经被我吃了,你的执念已经不再是“师兄”了。”
他咧嘴笑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刀尖清清楚楚地映入颜颍川眼中,他欲躲,但幻境中瘦弱迟滞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没入身体。剧痛袭来,他无声惨叫。
这不是真的!这全都是幻觉!
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但脑中神经仍旧鞭笞着他的筋骨血肉。
黑暗吞没他之前,颜颍川听到那人的声音:“如果你回心转意的话,就叫我的名字,我随时可以满足你的心愿。我是——
魔魇之神。”
“啊!”颜颍川骤然惊醒,入目所及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寝殿。昏暗的光线从门窗雕镂的缝隙中洒出,他半身光裸,玄黑的绫罗绸缎从肌肤上滑下,带起一阵颤栗。
这又是那儿?他醒了?还是另外一个时年的幻境?
不,这不只是区区魂斗罗所造成的幻境。“魔魇之神”——果然,他所料没错,从始至终都是神在捣鬼。
只是他不明白,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何会以这种方式干扰世间?而他交换自己记忆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容他细想,门被推开,他因强光而眯起眼睛,警惕地看向逆光之人。
那人身着一袭金蓝色铠甲,手持三叉戟,莹蓝的发丝在神光中镀上一层薄金。
“岩儿,你醒了。”男子的嗓音醇和温柔。
颜颍川惊讶:“小……小三?”
唐三似乎笑了,坐在床边,亲昵地挑起他的一缕墨发。无比熟悉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让颜颍川不自觉放下了些戒备。
“昨晚才刚……,”唐三暧昧地捻弄着手中的墨发,“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他凑到青年耳边,喑哑的嗓音如大提琴般,令人如痴如醉,“要不,再来一次,让你的身体好好记住我?”
“不不,等等,”颜颍川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速公路给整懵了,面上升起红霞。他撑开对方的肩膀,气喘吁吁道:“你来找我了?小三,你先好好听我说,这里一切都是假的,我们必须先想办法醒来。”
他逐渐冷静下来,“否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唐三呆了一下,柔和笑道:“是我的错。我忘了你又失忆了。不过别担心,我如今是海神,天上地下,再无人能伤到你。”
“海神?”
“是啊。”唐三叹道,“我们打败了武魂殿,又双双成神。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随时失忆的毛病却总犯。”
颜颍川不语,脑中一片混沌,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给忘了。
“先不提这些,春宵苦短——”
他被推倒在一堆绸缎中,感受着落他的脖颈上的吻。他嘴唇上的温热和柔软自己虽体会得不多,却格外记忆深刻。
同样的吻——这大概是真的唐三吧。
当宽松的绸衣被扯落肩头时,颜颍川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空落落的,不由问道:“我胸口的相思断肠红呢?”
唐三一瞬间的惊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颜颍川清醒过来,向床的里侧后撤,用衣物裹紧自己的身体。
“那么紧张做什么?”唐三哑然失笑,从腰间如意百宝囊中取出一朵喋血白牡丹,“我帮你收着呢。”
“不。”颜颍川目光森然,血液寒凉,“我感受不到她的气息。那是假的。而你——也是假的。”
“嘻嘻。”蓝发青年勾起眼角,眼中满是唐三不会有的轻浮之色,“又被你发现了呀。”
“相思断肠红”的虚影在他手中化为齑粉,他似乎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松道:“这花难搞,我模拟不出她的气息,看穿就看穿罢。”
他随手轻巧地拿起三叉戟,在手中画了个圈,嬉笑道:“这个,也是假的。”
三叉戟直至颜颍川心脏。
他的脸阴沉下来:“即便是假的,也能杀你。”
“呵。”颜颍川丝毫不惧,“为了得到我的记忆,神明亲自牺牲色相来骗我,我简直受宠若惊。”
三叉戟毫无阻塞地插入了他的心口,那朵时时护在他心头的花已然不在。
“一次两次痛你不怕,”魔魇的笑容温柔得将人溺毙,同唐三如出一辙,“那么,百次千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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