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颍川静静躺在床上，疲惫到不想再睁开眼睛。他陷入无尽的轮回中，每一次尝试都走向痛苦的死亡，千奇百怪的死法，却殊途同归。
上一个幻境中，他死于昊天锤之下，是那披着唐三面皮的怪物亲手将他击杀。十万年的血红魂环凝聚着他绝望的鲜血，他死亡之后，连花根都不会留下，只剩一块白骨森森。
那人冷漠的眼神犹在眼前。
的确，身怀异宝的魂兽和渴望强大的人类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明知那是假的，颜颍川却忍不住去想，若是他没有重修为人，若是他没有遇到小三，那他们之间的结局，是否也和幻境一样？
这便是幻境最为可怕的地方。它不单单营造出极为逼真的人物，掌控他的情绪，模糊他的回忆，并且——映照出他心中最大的恐惧。
而这，已是第一百五十九次。
从第十次起，颜颍川便开始计数。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不迷失于幻境之中，一定能走出去。只是，死亡还要重复多少回？自己又能清醒到何时？
在没有终点的痛苦中，连挣扎都变得苍白无望。
青年只想多装睡一段时间，借机恢复自己的精神，却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惊喜的熟悉嗓音传来：“岩，你醒了？”
颜颍川不情愿地睁开眼，又迅速闭紧。外界强烈的光线让眼前白茫茫一片，他觉得眼球干涩刺痛，极为难受。
一条黑布适时罩在他双眼上。
“没关系，你刚醒来，眼睛还不适应光线，慢慢就好了。”唐三道，“你已经昏迷四天了。”
这一次，又是假唐三么？颜颍川心中微痛，面上无动于衷。
“还好你没事，否则我……”唐三摇了摇头，将可怕的想法抛出脑海，转而笑道，“你放心，时年已经被我杀了，你身体也没什么大碍，还多了块魂骨。”
温凉的手指覆上颜颍川的腕间，他一僵，躲开了对方的触摸。
幻境中，正是这个熟悉的气息在自己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痛苦，以致于形成了生理记忆，只要一被他触碰便会觉得疼痛刺骨。
房间安静了一瞬。颜颍川也摸不准这个“唐三”会做些什么，正不安时，却听他若无其事道：“你饿了吧？我去叫小舞和老师他们来，他们也很担心你。”
见颜颍川不置可否，唐三走出房间，无声地叹了口气。虽然老师已经告诉他，岩在幻境中可能会遇到极为恐怖的事，醒来后态度会发生一些改变，但他做了这么久心理准备，在岩躲开他时，还是感到心脏绞痛。
不过，现在不是他处理个人感情的时候，重要的是岩能够恢复健康。
不多时，闻讯而来的老师同学蜂拥而来，屋檐下挤满了欢声笑语。带来的礼物堆出了院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颍川，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母暴龙可要拆了苍晖学院……”戴沐白话未说完，就“哎呦呦”呼起痛来，也不知被谁掐了一把。
小舞挤到床边，将一块温凉的石头塞进他手心里，道：“颜哥颜哥，这是我送你的红玉小兔子，以后你想我了，摸摸小兔子就好了。”
颜颍川没有答话，也并未拒绝。手中的玉石有一对儿小兔耳朵，俏皮地戳在他掌心里。
“说起兔子，”马红俊咕咚咽了口口水，“我拿来了一打烤兔子，凤凰真火亲自烧烤，绝对比小奥的香肠好吃。你吃了，就早日康复……啊，小舞姐你别摔我啊！”
颜颍川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些声音，感觉有些疑惑。这次的幻境竟然加入了这么多同伴，真实得让他难以抵抗。但是，再逼真的幻境他也经历过，这一次，他不能再被骗了。
史莱克七怪见他神色漠然，状态极差，都面面相觑，说笑声渐渐低落下去。
“颜哥有些不对劲。”朱竹清低声道。
大师意识到了什么：“小颜，这次你出事，是老师们失职了。深陷残梦中太久，你可能一时无法分辨何为幻觉，何为真实。但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好了，”大师站起身来，挥手赶人，“小颜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太吵了。小三，你来照顾他吧，我们就先走了。对了，后天还有一场对战炽火学院的比赛，对手强大，你必须参加，记得做好准备。”
七怪一步三回头地被赶走了，人群来了又去，房间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闻颜颍川自己一人的呼吸声。他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鼻尖是肉粥的浓香。
唐三轻手轻脚地进来，坐在床边时，柔软的被褥微微向下凹陷。肉粥搅动，在瓷勺磕碰碗壁的脆响中，香气满溢。
“饿了吧？”
颜颍川秉着消极抵抗的心态，不予回应，却暗暗吞了口水。腹中饥肠辘辘，灼烧的肠胃化身复读机，来来回回只叫嚣着一个字：吃。
就好像又回到了八、九岁的黑暗时间里，晨光还未出现，黑而冷的森林中只剩下他一人。
迷茫无助，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唐三遇冷了也不恼，轻轻吹去勺中粥的热气，举到他唇边，道：“再怎么着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肠胃，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其他事，不是么？”
肉粥的香气聚在鼻尖，浓郁的味道将他裹挟进另一段记忆里。猎魂森林里，早慧温和的孩子盛给他烫乎乎的肉汤，像是穿透乌云的第一道阳光，烫暖了他的身体，也慰藉了他的心灵。
那是他成为人之后最难以忘怀的转折点。
用这样的记忆操纵哄骗于他，就如同藏在心头的珍爱之物被挖出来泼上污迹一般，令人格外愤怒。
他冷冷开口：“下毒未免太费事了罢，一刀捅进来岂不更方便。”
对方一僵，粥碗磕在旁边的桌上，“当啷”一声响。寂静中，唐三艰难地收回手，抚在心口处，再狠狠攥紧。
毒？刀？
岩在幻境中都经历了什么？又是谁披着自己的皮伤了他？
衣襟攥出了褶皱，在杂乱的一团中无法呼吸。
“你所受的那些折磨……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唐三微微弯着腰，嗓音沉入哽咽。“对不起，我……对不起……”
颜颍川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那或许是幻境强加给他的情感，却令他难以忍受。这或许就是他的恐惧之一吧——自己远都醒不过来，留唐三一人在外。
留他一人，独自承受懊悔、自责，锥心之痛。
粥已凉了。
正当二人怔忪之时，如意百宝囊散发出微微的热度。唐三一怔，轻叹口气，将一朵喋血白牡丹唤出，放在颜颍川膝上。
“刚开始你总咳血，我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怕丢失，便收起来了。”他黯然道，“既然你醒了，便让她接着保护你罢。”
相思断肠红被捧起来，金红的气息从颜颍川的指尖暖到了心中，他的世界被再次点亮。
在漫长无边的幻境中，无法被模拟的相思断肠红站在真与假的边境线上，时刻提醒他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那么——
“粥冷了，我去热……”唐三站起，却猝不及防被扑倒了。三千青丝飞起，又缓缓落回肩头。他本能锁紧双臂，满怀尽是幽然花香。
“岩儿……”
“小三。”他在颤抖，“我以为我回不来了。”
背部的双手紧得窒息，窒息得真实。他们将彼此困入怀中，用将彼此嵌合为一体的力气。良久，颜颍川脱离对方的臂膀，按住他的肩膀。眼前的黑布被强行扯碎，视野中填满了刺痛的光亮，那是他的小三。
二人相互凝视，颜颍川的双目微红，盈满水光，唐三还未分辨出那是什么，就再一次陷入他的拥抱中。
这一回，狠绝转而柔和，急遽转而轻缓，唐三的手拂过他的肩胛骨，又顺着脊骨滑下，像是安抚幼崽一般的温柔。
颜颍川心间一片宁静祥和，随之而来的是细而绵密的痛感。那是经历一百五十八次伤痛之后形成的条件反射，在大喜之后渐渐浮现。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接受着对方的触摸，就此沉浸于刺痛的温暖中。
“唔……”怀中人突然僵硬，唐三急忙扶起青年，问：“怎么？身体有什么不对吗？”
“我，”话音未落，颜颍川肚子“咕”地替他回答了问题，羞得他的面庞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不是，我，”肚子再一次抢白，又是一声“咕——~”，悠扬婉转，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颜颍川严重怀疑自己的噩梦还没醒。
“噗。”唐三没忍住笑意，被颜颍川一瞪，索性不再忍耐，笑得不能自已。在颜颍川爬起来杀人灭口之前，他端起碗，用鬼影迷踪跑出门去，还不忘嘱咐：“别乱跑，我去热粥！”
“把这事忘掉以前，你别回来了！”人音渐消，颜颍川扑通一声倒回床上，心脏因狂跳而炽热。
在阳光下，即便阖上眼皮，温暖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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