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一更)

    王宽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后来她就把我带走了。”

    他目光变得渺远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刚跟着她回去的时候, 看见她住偌大的府邸, 拥有许多血缘亲人。

    他十分不解,这样还不算家吗?

    她淡淡道:“吃人肉喝人血的地方,算什么家?”

    他注视着那个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少女, 刚刚及笄的年纪, 待人接物, 为人处世却早已成熟得很了。

    她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书本, 平静道:“这世上哪有人活得那么容易,没有人替我遮风挡雨,我自己撑伞便是了。”

    王宽思绪回来,他垂下眸, 看着自己残破的手心, 低笑了一声:“没有人给她撑伞,我来。”

    她需要他经商,他便学账本打通人脉, 她需要自己的暗卫,他便零基础开始习武,他说到做到, 在她头顶撑起一片天空。

    “伞破了,本来就应该被丢掉。”

    “只是这把伞一直撑在她头顶,它还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楚少琛却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王宽虽甘愿赴死,但也要回来京都。

    他应该还想再见她一面。

    他看了王宽半晌,开口道:“你怨她吗?”

    如果她最终还是没来呢?

    也许你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棋子呢?

    “怨什么?”王宽平静得抬起眼来:“我的命, 本来就是她的。”

    “她需要,我随时可以去死。”

    所以明知道走私盐是死罪,所以明知道与北戎做交易是叛国,但只要她需要,他都可以去做。

    因为是她。

    楚少琛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人是谁了。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她,知道吗?”

    王宽抬起头:“什么?”

    楚少琛声音艰涩:“你这般对她情深义重,她知道吗?”

    如果她知道,她还会出手杀你吗?

    王宽笑了一下:“她当然不知道。”

    “干嘛要让她知道,动摇她的决定,带给她困扰呢?”

    楚少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看了一眼王宽,纵身跳起,脚尖一勾,吊在了高处,躲在阴影里。

    他目光投向走廊深处,看见一个带着兜帽披风的女子,提着个食盒,在狱卒的引导下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王宽,看见他直起身来,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女子。

    狱卒把那女子送到王宽的牢狱处,打开了门锁低声道:“娘娘抓紧时间,卑职在外面替您看着。”

    那女子点了点头,看那狱卒走远,她才推开门走了进去,把食盒放在地上,掀开了兜帽,叫了一声:“子颜。”

    楚少琛看清了她的脸。

    是太子妃。

    王闻佑的长姐,王宽的义姐——王惜颜。

    子颜是王宽的字,因为王惜颜的名字里有一个颜字,所以他的字也要带着她的名字。

    王惜颜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脚下淡粉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漂亮的缠枝莲,一如王宽初见她时的模样。

    不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妃,而是那个十五岁刚及笄的少女。

    她伸出手去抚摸王宽瘦的凹陷下去的脸颊,轻声道:“子颜,你受苦了。”

    王宽不错眼珠的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的容颜用力印在自己的脑海里,记忆里,魂魄里一般。

    “阿姐。”他叫了她一声,低低笑了起来:“我想你了。”

    “阿姐这不是来了吗?”王惜颜还是淡淡的,声音冷冷清清,楚少琛看着她的眼睛,却从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三番五次派人来刺杀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养弟,也许她的确薄情冷血如斯吧。

    她神色略微柔了一些:“阿姐还带了你喜欢的栗子饼,我亲手做的,你要不要尝尝?”

    王宽看着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盘黄橙橙的栗子饼来放在地上。

    “刚炸出来的,还酥着。”她递给他一双筷子:“趁热吃。”

    王宽望着那盘栗子饼,唇角微微勾起点弧度来:“阿姐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把我带回去,我饿的不行,你给我吃的第一种糕点就是栗子糕。”

    王惜颜眯了眯狭长的凤眼,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我记得,你一口气吃了两盘,差点把肚皮都撑破,然后我还找了大夫来给你消食。”

    她嘴角噙了点薄薄的笑:“好没出息。”

    王宽没有接王惜颜的筷子,直接用手拿起来一块,看着她笑:“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啊阿姐,栗子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他咬了一小口栗子糕,慢慢咀嚼着,一边吃一边低低道:“阿姐,你膝盖跪伤过,下雨天或者天冷了就会隐痛,你总忘记热敷。”

    王惜颜垂着眸,手指藏在袖子里,轻声道:“我记得了,不会忘了。”

    “我之前去会稽的时候,拜访了民间的付神医,方子我交给刘叔了,等他走商回来了,阿姐你就能用了。”

    “好。”

    “对了,阿姐你看书总是喜欢熬到很晚,要早点休息,熬夜伤神,阿姐你的眼睛很漂亮,不要熬坏了。

    “好。”

    “还有啊,孩子的事不要着急,阿姐你本就体弱,不要为了怀孕吃那些伤身体的药,阿姐你吉人自有天相,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慢一点也没关系的。”

    “好。”

    王宽拿起来第三块栗子糕了。

    王惜颜看着他的手,袖口微动,但下一瞬她便垂下了眼眸,恢复如常。

    王宽咬了一小口,慢慢道:“阿姐,除夕我没回去,你怪我了吗?”

    “怪你做什么?”王惜颜熙然垂着眼眸,轻声道:“你总是很忙,我知道的。”

    他轻轻笑开:“阿姐,我很想你,做梦都想。”

    “阿姐,谢谢你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阿姐,我在京都郊外置办了一座别院,我想着如果你累了,我就带你离开东宫,住到那里去。”

    “但是现在我也没办法带你去了,别院的钥匙也在刘叔那里,院子里种了很多你喜欢的黄连,夏日里就铺了整个池子,你别忘了去看看啊。”

    王惜颜还是垂着眸,她鸦睫轻轻颤着,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楚少琛看着王宽又拿起一块栗子糕,他眼睛里浮上点血丝,刚一动作,便看见王宽看了过来,摇了摇头。

    他闭了闭眼,原地不动,压抑下情绪,再睁开眼,看见王宽眉心猛然锁了起来,面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身体微微颤抖。

    王宽闭了闭眼,控制着身体想要蜷缩的本能,笑道:“阿姐,我吃饱了,牢狱里阴冷,你呆久了膝盖会疼的。”

    “我再陪你待一会儿吧。”王惜颜声音有些沙哑,她依然垂着眸,避免去看王宽的眼睛。

    “不用了阿姐,已经够了。”王宽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抓住了铺在身下的稻草,用力到手心青白:“你在这里久了,别人会起疑心的。”

    她顿了一下,还是道:“好。”

    王惜颜把剩下的糕点放进食盒里,站起身来,带上兜帽,回头看了王宽一眼。

    他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或明或灭,但他勾起唇角,冲着她笑,那笑容竟让王惜颜有一瞬间的恍惚。

    再转过身,王惜颜目光便凉了下来,走出了牢狱。

    王宽后背缓缓贴上冰冷的墙面,目光追着王惜颜的身影。

    阿姐,你走吧,别回头。

    我不想在你面前再像初见是那样狼狈。

    我知道你很强大,但我还是害怕会吓到你。

    他闭了闭眼,唇角荡开一个笑意。

    狱卒提着油灯,带着王惜颜慢慢往刑部大牢外面走,他一边给王惜颜掌着灯,一边道:“娘娘小心台阶。”

    他刚说完,便看见王惜颜身子趔趄了一下,险些踩空。

    “娘娘!”

    狱卒赶紧扶住王惜颜的手臂:“娘娘您没事吧?”

    太子妃娘娘若是在刑部大牢有个三长两短,他万死也担不起这责任啊!

    “没事。”王惜颜低低道:“没看清路而已。”

    狱卒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太子妃送出了刑部,兜帽下露出女郎半张姣好的面孔,不知是不是月光落下来的原因,她的肤色竟有些近乎苍白。

    而牢狱之中,王惜颜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楚少琛便通高处跳了下来。

    “王宽!”他蹙眉低喝一声,看着他再也坚持不住地倒了下来。

    王宽身子紧紧蜷缩着,浑身颤抖到有些痉挛,忍受着来自腹中的剧痛,他看一眼楚少琛,艰难地扯了下嘴角,轻轻喘息着道:“楚少琛,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你,从在广阳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时候你就喜欢你阿姐了吧?”

    “但你很幸运,你总能在她身边,而我却是在她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

    “楚少琛,你知道思念是什么滋味吗?”

    “你知道亲眼看着心爱的人穿上嫁衣,嫁给别人的心痛是什么样的吗?”

    他低低笑出声:“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你且有的痛呢。”

    楚少琛从刑部大牢掠出来的时候,依然忘不了王宽看王惜颜转身离去的那一眼。

    那一眼中翻涌着无数情绪,但最后都化作了温柔。

    他应当也是很痛的,但爱总是可以包容一切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要离开,却看见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刑部门口。

    楚少琛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他躲在一旁,看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一身白袍的郎君。

    白袍的郎君?

    他潜意识里觉得十分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看着那郎君毫无阻碍地进了刑部大牢,眉心微微蹙起,犹豫了一下,又摸进了刑部。

    这一次他没有再摸进狱中,而是找到了王宽所在牢房的小窗,借着月色,他看见王宽在艰难地挪动身体。

    他怔了一下,不明白将死之人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

    王宽嘴角已经渗出点血迹来,但他费力地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拭去嘴角的血迹,然后再将染血的布藏在稻草之中,面向墙壁侧卧了下去。

    他刚做完这一切,楚少琛便看见他牢房门口闪进来一道人影。

    正是之前刑部门口那白袍男子。

    他面容隐在阴影中,直到他走进王宽的牢房,月色照在他脸上,楚少琛才看清他的脸。

    他浑身一怔。

    这人,是白泽啊。

    自从广阳停学一别,他们便再没有见过白泽,不知他是随白先生四处游历去了,还是如何,但如今楚少琛却在京都又看见了白泽。

    他面色虽淡,但内心却无比震惊。

    白泽走进牢房,看着侧卧在墙角的王宽:“王兄,别来无恙。”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王宽的回应,笑了一声:“成王败寇,王兄胸襟不至如此狭窄,连应我一声都不愿吧?”

    半晌,王宽沙哑出声:“晋阳王倒是自信的很。”

    楚少琛闻声一怔,目光落在白泽身上。

    大齐不册封异姓王,白泽如果是晋阳王,那么他是……

    皇子?

    大齐皇室为萧姓,他却姓白?

    可他如果是皇子,之前在广阳听学的时候,为何那么多的京都子弟都不认识他?

    白泽低低笑起来:“我在晋阳住了二十年,为了回到京都我筹谋了多年,太子和常贵妃再拦我,我终究不还是回来了吗?”

    王宽沉默了半晌,他声音愈发低哑:“如果我没猜错,私盐案也是你的手笔吧。”

    白泽负手而立:“王兄,是太子要杀我在先,我为自保而反击,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神色平静道:“太子与北戎做交易,让北戎趁着新年和陛下的万寿节,季白来京都之际大肆进攻,为的是什么?”

    “一旦边境被破,北戎倾巢而入,民心不稳,陛下一定会派出皇子监军,太子身为储君自然不会动,京都剩下的皇子要么年纪尚小,要么不堪大用,晋阳地处并州之境,能够最快到前线的皇子,不就只有我这个晋阳王了吗?”

    白泽停了一会儿,嘲讽道:“常贵妃还试图拉拢季家,在边境战场上置我于死地,但他哪里想得到,云陵常氏蠢笨如斯,再加上季青岑身边还有个楚少琛,反倒让云陵常氏失去了季白的信任。”

    他冷笑出声:“常贵妃这个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

    王宽悄悄拭去嘴角的血迹,轻轻喘了口气:“所以你,反过来利用季家来调查私盐案?”

    “没错。”白泽道:“季家三代忠臣良将,一旦知道有人与北戎交易私盐,季白必定会查个通透,上交朝廷。”

    听到这里,楚少琛目光紧盯着白泽,胸中一股火气烧了起来。

    所以白泽当时无端出现在广阳听学,应当是已经知道了王宽来广阳运盐,正好他们几个季家的孩子也在广阳,他便把此事往他们眼皮子底下戳一戳,吸引他们的注意。

    还有杨朔那个二世祖,之前他绑走阿姐,恐怕其中也有白泽在推波助澜。

    他回忆起之前去找季青岑的时候,荒无人烟中恰好有个猎户出现为他指路,难保那就是白泽的人。

    借杨朔的手,将私盐案闹大到季白那里,却还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楚少琛看着白泽的眼神冷了下来。

    还真是心机深沉的晋阳王。

    白泽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我原本以为季白会直接揪出太子来,倒没想到他也留了一手,直接交给陛下决策。”

    他叹了一声:“也是,陛下多疑,武安侯一案后,武将人人自危,像季白这样统领整个北境边军的将帅更是小心谨慎。”

    王宽此时眼底已经显出乌青来,他艰难地将喉咙里的血沫吞回嗓子里:“那晋阳王你来又是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吗?”

    “自然不是。”白泽在狱中随意走了两步:“太子妃能来,我便不能来了?”

    白泽看着王宽的侧影狠狠颤了一下,笑出声来:“王宽,你这一生都活在王惜颜的意愿下,我知你心中爱慕她,但你就没有一点怨恨?不然她三番两次要杀你,你为何还要执着于进京来?”

    他俯下身来看着侧卧着的王宽,低语道:“想来在京都脚下,刑部大牢里,她这次也不敢再杀你了吧?她来跟你说什么了?让你抗下所有罪责?替太子顶罪?王惜颜就是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和她那个太子丈夫一样,还真是物以类聚啊。”

    他嘲讽笑开:“你不如离开王惜颜跟着我算了,只要你供出太子违律贩卖私盐,通敌叛国,我保证你安然无恙从刑部大牢里出来。”

    他蹲下身,眯着眼瞧着背对着他的王宽:“怎么样?”

    王宽把脸埋在墙角的阴影处,叫白泽看不清他容貌,他声音喑哑地笑了一声:“晋阳王这么大的本事,不如想想替自己想想吧。”

    白泽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王宽翻过身来,口中不住地涌出血沫来,将他胸前囚服整个染透,他眼中瞬间爆出光亮来,用尽全身力气呼救。

    与此同时,牢房内的白泽和在外潜伏的楚少琛都清醒过来。

    王宽的呼救声迅速引来了刑部的护卫,他将杀人灭口的罪行嫁祸给了白泽,此时白泽不但不能全然而退,反而彻底陷入了违律叛国的嫌疑中。

    白泽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几乎是咬着牙死盯着地上的王宽。

    王宽仰躺在地上,口中大口大口涌出鲜血来,不多时他的双目,耳鼻,都开始流血,但他咳了一会儿,竟快意地大笑起来。

    阿姐,阿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保护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楚少琛:妈,我摸着良心说,你对我还挺好的

    晚上6点有二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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