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御医立在床边满面严肃, 端着药碗请他喝下。
靛为了要他的性命早已暗中埋伏已久,一击伤及他的肺腑。呼吸间伤口刺痛不已, 季邈却望着头顶的帐幔, 低低的笑出声来。
御医伺候他喝完药,轻声嘱咐他切记不要情绪起伏,不要笑得太过大声, 谨防伤口撕裂,随即低头恭恭敬敬的退下。
季邈躺了一会儿,呼吸间却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 这床上曾日日夜夜的睡着两个人。
他有些嘶哑的笑声慢慢歇下来, 抬手摸到了身旁的枕头。
他不需要什么爱与不舍, 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打断,或者让他放弃他的计划。
就算是沈砚如,也不行。
他让人把枕头撤了下去, 又换了一床新被子回来。
躺了小半个钟,部下来报城内流民乱窜, 皇宫各个城门相继失守,整座皇宫沦陷,苏宝胤被娄白溪领头带着人撵得到处躲。
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季邈让人将他扶起来, 然后自己踱步去了书房。他挥退劝阻他的所有下人,在书房里看着桌面上的那封书信,落款是娄白溪的名字。
野心有余,城府不足。
他拿起纸张, 放在烛火下点燃,看着火舌吞噬书信,将一页纸慢慢变成一堆灰烬。
门外又有部属进来,说:“报, 沈援峰已带着大批私兵入宫。”
季邈用一把软毛小刷子慢慢扫掉桌上掉下来的灰烬,不甚在意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部属抱拳离开。
清了清桌面,季邈随手放下刷子,看见摞在一旁的话本和杂记。
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出神,伸手将话本拿过来翻了翻。他不太爱看这种东西,但陈琅却很喜欢。
不过以后大抵也看不着了。
今日后皇宫就会沦陷,京城易主,最后无论是谁赢,谁能占领皇宫,他都不在乎,哪怕是大寒质子娄白溪或是其他异国蛮族人。反正他早前就已经下发命令,调动四方驻守的大军前往皇城,不出两日就会抵达京中,所以无论谁赢意义都不大,左右躲不了回护京城的大军,届时将整个皇城彻底清洗一遍。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如疯狗抢食,最后却都落得一场空的笑话。
季邈拿起拿摞话本,叫人进来拿走扔掉:“以后都不需要了,不用再让人往府里进任何话本。”
“是。”
“报报”有人远远的开始喊,“报”
一路报进来,探子几乎是扑进了书房门口,在季邈面前还没来得及匀气:“报大人,公子一行离开京城之后,方才传回消息”
季邈眉头微动,扭头沉沉的看向他。
探子心里一悸,硬着头皮说下去:“他们带走的那个公子,是假的”
“是有人戴了,假扮成了公子的样子,但他的腿是完好的,筋肉强健,根本没有受过任何伤,所以才被我们的人发现。”
随着他话语落下的是一片静默,探子紧张的吞咽了下唾沫,听到季邈轻声问:“人呢”
“他们正押着那名假扮成公子的人往回赶,那人嘴硬,撬不出什么,需要用刑。”
良久之后,季邈的指节敲了敲桌面,淡淡道:“找不到沈砚如,你们所有人都提头来见。”
探子身子一颤,深深俯下身去,应道:“是。”
可是季邈没等到被押回来的冒牌货,却先等到了顾潮生。
这人一上来就跟他要人。
季邈眯了眯眼:“沈砚如是我府上的人,顾大人是以何立场来跟我要人还是说,你私自把人给带走,现在人却不见了”
顾潮生脸上仍带着麻醉过后挥之不去的疲惫神色,强打精神道:“我知道你藏着他不愿意交出来,可是季邈,你要不要想想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砚如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难道你利用他还不够吗”
季邈不咸不淡道:“你现在用的是什么立场顾大人。”
顾潮生额头青筋微跳,“季邈,你自己要去找死,何故还要拖着他死不放手”
“你觉得等你死了以后,他自己一个人能活得下去吗”
季邈审视他片刻,走上前来,“别说什么为了他好不好,我不在乎,一个男宠而已,你现在如此质问于我,不过是因为你也把人弄丢了,你有什么资格”
顾潮生的嘴唇抖了抖,忽然掩住了脸,良久低笑了一声,“看来砚如的眼光果然还是不怎么好啊。”
季邈蹙眉。
“每次看上的男人都是这么薄情寡义的人渣,我也是,你也是。现在想来我最不该做的就是没有捆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法行动,还让他听闻你受伤的消息后一心一意的迷晕我逃了出去。我本以为像他这样的全心全意至少可以换你一丝怜悯与仁慈,放他一条性命,可你自始至终却只想拖着他跟你一起死。”
“季邈,你比我还要不堪。”
“你会后悔的。”
“拿下他。”季邈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捉下顾潮生将他押到季邈面前。
“我后不后悔,这是我的事,与你又有何干,反倒是你,私自掳走我的人,半路还把人看丢了,现在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你说,这笔账,我该怎么和你算”
顾潮生的头被极力压下去,失神的喃喃自语:“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在你这,京城现在到处都这么危险,他能去哪里”
对啊,现在京城到处都这么危险,他一个瘸子,又不能说话,他能去哪里
“你说他回了京城”
“是,”顾潮生抬起头看他,眼里嫉恨的情绪明晃晃的流露出来:“你在这里,他就不可能去往别处。”
季邈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就被他忽略过去了,吩咐下属:“让人去京城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顾潮生被放开,摇摇晃晃的跌倒在地,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晃掉脑子里的想法,将最后的希望寄予季邈能够早日将人找到。
然而从前半夜一直找到后半夜,沈砚如都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有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看见有一个人,和公子很像。但是他的武功很高,也不像是有腿疾的模样,他们没有跟得太近,怕被他发现,现在这人去了景仁宫,正和被包围的苏宝胤一起。
季邈伤口的血渗了一些出来,被下人簇拥着去上了药,顾潮生被留在原地愣了愣,当即奔出府外上马,直奔皇宫而去。
季邈上完药,闭眼靠在床上,恍惚还能闻到鼻端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
下人请示:“大人,公子这”
室内的熏香袅袅从铜炉内升腾而起,像一抹千变万化的笔触,正如下人心内千回百转的猜测与思绪,不知等待了多久,他终于听到千岁回应:“进宫,备马车,”季邈缓缓睁开眼睛:“先把人找回来。”
天要亮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即将出来,
顾潮生策马飞奔在宫道上,面色焦急。
裘沐川已经先他们一步领兵入宫去了,但愿还来得及。
一定要来得及。
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从宫道上呼啸而过,等他赶到景仁宫的时候,裘沐川正在指挥人处理殿内狼藉。
“人呢”他红着眼睛上前就问裘沐川。
裘沐川愕然,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你说谁”
“我说沈砚如,”顾潮生向前一步,他性子向来彬彬有礼,哪怕再恼火也何曾用这种语气与别人说过话,“他人去哪里了”
他心急之下咄咄逼问的气势太过,裘沐川不悦的后退一步,皱眉道:“你别打扰他,他身上受了重伤,那个叫小江的小孩儿正在给他看。”
顾潮生急得眼泛血丝,“受了什么重伤,他人在哪里,我要看到他”
裘沐川被连番逼问,也跟着冷下了脸:“你看起来这么担心他,可你们又算什么关系”
顾潮生张了张口,哑然的站在原地。
“他经过一场恶战,流了很多血,我说了小江正在给他看,你不要再去打扰他们。”
“那我也不能看吗”季邈背着手,从门外踏步进来。
裘沐川咬着牙,颊侧的肌肉紧绷了一瞬,最终还是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表情,指了指偏殿门外,“沈砚如和小江就在外面,你们要去就去吧,别忘了给他找太医,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好,而且也不一定想看见你们。”
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可是眼看着季邈往偏殿门外踱步出去,他还是忍不住与顾潮生跟了上去。
台阶下互相依偎着的两个人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少年的衣裳干净齐整,靠在满身是血的青年身上,裘沐川眉头深皱,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他见季邈在这两人后方的台阶顿了顿,而后绕到他们的前面去,朝青年伸出手似乎抚弄了下他的脸颊。
小江的身体被他拨到一边,摇晃了一下,在几人目光下直直栽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血色从他倒下的地方晕开。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里闪过了巨大的恐慌,裘沐川下意识看了顾潮生一眼,却见他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季邈的手指顺着那张脸的鼻梁,一路轻轻往下,划过唇珠,停在血迹干涸的下唇上。
他忽然靠近,手臂伸到沈砚如的后背和膝弯之下,直接将人抱了起来,顺着台阶往下离开。
顾潮生手忙脚乱的追上去,语无伦次道:“你不能带他走,不要带他走”
“不带他走”季邈脚下不停,却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不带走难道要留在这里,让他等死吗”
顾潮生看不到沈砚如的脸,因为姿势问题他的整张脸都被埋在季邈的前胸,顾潮生能看见的只有他从季邈怀里垂出来的一只手,随着季邈下台阶的动作而轻微晃动着,上面有刀伤,破了皮,还很深,血迹一圈一圈的凝在了他原本细长秀气的手指上,变成了干涸的黑红色。
他的衣服早就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衣摆甚至还在往下滴着血,顺着季邈离开的轨迹而淅淅沥沥淌了一路。
顾潮生的手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忽然上去拽沈砚如的那只手。
季邈不知怎的,被他这样一拉竟没能站得住,掉下台阶之前他下意识拥紧了怀里的人,一路滚落到台阶的最底层,到最后一层时因为伤口裂开痛得他无法自抑,怀里的人被摔了出去。
他痛得额头青筋绽起,待缓和过那阵最难以忍受的痛感,便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朝地上的人走去。
沈砚如没有被摔醒,他可能睡得很沉,他平时睡觉的时候也像这样。
季邈拨开他脸上的长发,想将他再次抱起来,顾潮生却已经从身后大步追上,然后僵在了原地。
“别弄了,”他伸手按住了季邈的肩膀,说:“你没有看到吗”
他用嘶哑到不像话的嗓音缓缓道:“他已经死了,他不在了,季邈,你还要干什么”
季邈视若罔闻,别开顾潮生的手,继续走上前把沈砚如的身体抱起来,一步一步离开了景仁宫,打道回府。
顾潮生颓然跌在地上,木木看着他的背影。
这是报应吗
他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呆愣住的裘沐川,忽然就想大笑出声。
果然是报应啊是针对他们这些人的报应。沈砚如终于能够如愿永远的远离他们这些人渣了。
顾潮生逐渐笑得脱力,身体伏倒下去,他将头埋在地上,看不到脸,身子仍在一颤一颤不停的笑,不一会儿地上却聚集了一小片湿迹。
“走了走了好啊,以后,不要再给任何一个人停留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这样”
顾潮生在景仁宫里晕了过去,季邈却带着人坐上了马车,一路回到府中。
方一下马车他就对着侍从道,“让大夫去我卧房里。”然后抱着人匆匆前往寝室。
怀里的人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他向来都很乖。
季邈摸摸他的头发,将人放在床上,他让人打了一盆温水,仔仔细细的擦拭着这人脸上的血迹。
当手指碰到了冰冷的唇时,季邈的眼睛眨也不眨,将他脸上的血污全部擦掉,然后执起他的手慢慢擦拭着伤口周围凝固的血。
一定很疼吧,季邈控制不住的想,他得让人拿最好的祛疤伤药来,沈砚如的手一直都很漂亮,上面不能留疤。
大夫提着药箱赶过来,季邈沉沉道:“看吧,看看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忙放下药箱要替床上的人诊脉,然而他刚刚走近两步,看清了床上人的脸色,被吓得后退三步:“千岁,这这”
这床上的人分明就已经死了,看脸色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千岁却还固执的要他去医治一个死人。
难不成千岁是疯了。他脑子里跳出这个念头,打了个激灵。
疯子还讲道理吗
大夫实在开不了口,在季邈变得愈发阴冷的目光下有苦难言,只能战战兢兢的走上前,两指搭在那只手的脉上。
把了一会儿,他苦着脸,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千岁,公子他他失血过多,面色晄白,脉象平稳”没有起伏这四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来,季邈自己都攥着公子的另一只手,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可他却只盯着自己,这让大夫觉得自己稍稍说错一句话就得脑袋落地。
他擦擦汗,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说出来,久而久之季邈也变得沉默异常,不知过了多久,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无限漫长,久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季邈抚着床上人的脸,头也不抬的哑声道:“出去。”
大夫一下子没听清,小心翼翼的询问:“千岁”
“我让你滚”季邈暴喝出声,颈侧青筋绽起,雷霆震怒:“给我滚出去,我府上不需要一个没有用处的庸医”
于是大夫抱着小药箱立马跑了。
胸口剧烈疼痛,可能是伤口又裂开了,血迹渗透里衣中衣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胸前青衫。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他的全身,季邈低头,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小声道:“你不是想见我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不会再把你送出去了,你现在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平生第一次,除去尔虞我诈之外,用这样乞求的语气去求一个人:“好不好沈砚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可惜身下的人没有回答他,冰冷到脉搏没有起伏的一只手,也从他的掌中滑落。
季邈愣了愣,然后侧过身躺在他的身旁。
这是一场梦吧,不然胸口怎么会这么疼。
他闭上眼睛,牢牢抓着沈砚如的腕子,希望一睁眼这场由他自己一手主导策划的噩梦能够醒过来。
可是闭上眼睛之后,奇异的是,他竟真的睡了过去,可能是因为身侧熟悉的馨香与他同眠。
他的意识就这样不断深陷,深陷,下沉到了一定的境界,他开始听到一些很嘈杂的声音。
像说话声,杀喊声,又像是有兵器相撞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听得不太清晰。季邈凝神,想听得再多一点点,只觉这声音便好像由远及近似的,在耳中渐渐清晰起来。
“铿”
身体不能动弹。
“哐哐”
周围全是乒乒乓乓的凌乱械斗声,季邈十分费劲的睁开仿佛黏在一起的眼皮,意识从眩晕中渐渐清醒,然后他看见了自己身处在一地断肢残臂的血泊之中。
景仁宫,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怎么会在这里
季邈还未来得及疑惑,忽然看到面前二人缠斗的身影。
是沈援峰和,沈砚如
季邈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看着那个满身血迹的人影,慢慢朝他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和力气。
他看见沈援峰面色发狠,刺出了手中那杆红缨枪。
可沈砚如却没有躲。
季邈亲眼看着沈砚如用几乎自杀的方式迎上了这杆长枪,同时将手中的长剑刺进沈援峰的心口,两个人的身形都滞住了。良久以后沈援峰才往后倒去。
季邈张了张口想说话,可他始终无法发声。他看到沈砚如像是不知疼痛似的,亲手将穿透胸口的那杆枪给拔了出来,血肉互相摩擦的声音让季邈心尖颤动,好像受罪的是自己的心脏一般,被人放在邢台上一刀一刀的慢慢凌迟。
原来这么疼。
可沈砚如却并不愿意放过自己,扔掉枪头之后,他从沈援峰胸口上抽出长剑,迎上外面蜂拥般冲进来的沈家私兵。
季邈操控自己僵尸一般硬得不像话的身体,用尽最大的努力终于挪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他看向这人的双眼,祈求这人能够歇下手,不要再拿自己的身体来抵挡外面源源不断的叛军。
凭他自己一个人,根本杀不完的。
可是沈砚如根本没有注意过他,他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看不到他眼里的祈求,反而伸手将他往旁边轻轻一推,他们之间便至此隔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季邈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恨极。
恨通敌叛国的自己,恨趁乱谋反的沈援峰,恨待在一旁观望却不出手的苏宝胤一行人,恨迟迟不来不来的裘沐川,他甚至恨沈砚如。恨他当真如此绝情,提剑迎敌的时候,他可曾想过此时还在府中昏迷的自己。
可是徒劳的恨意汹涌了半天,他忽而又恍然了。
沈砚如现在做的,不就和他之前对沈砚如所做的是一样的吗他不过是将自己对他做下的事情还给他了而已。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看他抬剑,挥剑,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挥动着手臂,脚下聚集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直到天光大白,他身上溅满了血,汇聚的血流顺着他的衣角滑落,如此麻木而残忍,连刀割在自己身上都感觉不到。季邈胸中剧痛,想叫他,想喊他,想触碰他,想制止他,却又被困在这幅躯壳里面,眼睁睁看着一切无能为力。
随后他看到了一把大刀挥起,在背后对准了沈砚如的脖子,季邈在那一刻脑中飞速转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冲破这具身体的枷锁,整个人直接一扑而上,替沈砚如挡住了那一把要命的刀。
他的身体就这样软倒了下去,久久的凝视着他的背影。沈砚如却没有回过一次头,他面前的士兵太多了,一瞬间的失神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季邈邈觉得自己这具身体已经渐渐气绝,可他仍然没有闭上眼睛。
他看见沈砚如不知撑了多久,久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失去所有的活气,终于熬到裘沐川带兵入宫时,他几乎已经站立不稳,喘息声也变得轻而又轻。
景仁宫里的厮杀终于停了下来。
沈砚如以剑支地,身体轻轻摇晃着,薄瘦的腰身,染血的衣袍,他握着剑柄的手甚至还在轻微抽搐,浑身都在淌血。
季邈生出一股冲动,很想去抱抱他,但却仍然被束缚在那具身体里,依旧无力。
没人听得见他被束缚在一具尸体里,几近绝望的疯狂叫喊。
再然后沈砚如就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他提剑走向苏宝胤的那名暗卫靛,然后他的长剑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穿进靛的胸口里,季邈听见他对靛说:这是你欠他的,我来还。
他是指谁
是他季邈吗
是因为靛埋伏他的那一剑么
季邈的意识忽然安静了下来,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具为挡刀而死的侍卫的尸体眼角忽然淌下了一行血泪。
沈砚如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杀他,有他季邈,有沈援峰,有苏宝胤,有顾潮生,有裘沐川。
但却没有一个人救他。
所以他要用这种几近自杀的方式,打碎他们所有人都梦。
是啊,现在梦碎了。
淌着血泪的尸体看着青年丢弃了剑,推开了来迟的裘沐川,然后摇摇晃晃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景仁宫,身形消失在殿门外面透进来的晨光里。
他就这样离开了。
季邈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被从那具尸体里面剥离出来,而后幽幽的浮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高到他已经看不见倚在殿外石狮子的身形,高到他看不见景仁宫,高到他的整个意识都被一片白光包裹其中,然后他就醒了。
室内的烛火发出噼啪的一声细响,他的这场梦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季邈直起上半身,解开沈砚如的前襟,看见了他胸口上的大洞。
试着爱人的前提是得先爱自己,如果连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与性命,那爱人看到了又会如何难过。
他颤着手抚了抚,入手冰冷到没有任何一丝温度,完全就是一件死物的触感。
确实真的很难过,原来他自以为是翻云覆雨谋划一切的时候,留给沈砚如的却是这样的难过。
有一点血迹悄悄滴落在了那个大洞旁,季邈把血迹擦掉,又有一滴落了上去。季邈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那是从自己的鼻中流出来的。
“脏了。”他喃喃自语,用热毛巾又给沈砚如的胸口擦了擦,然后起身替他解下身上的衣物,让人备了一桶热水进来。
他给沈砚如仔细的清洗身体,清洗他的头发,然后把他抱出浴桶裹起来,替他擦拭着一头湿发,用火盆一绺一绺的烘干,梳齐整,束了一枚玉冠上去。
季邈抱过来两件衣服,一件绀青,一件月白,“这两件你喜欢哪件”
沈砚如不语
。
于是季邈思索片刻,选了那件绀青的,“月白虽然适合你,但是又素又冷清,我给你选这件好不好”
“”
季邈着手给沈砚如套上中衣,穿上外衣,仔细的抚平衣服上的每一寸褶皱。
“好了。”季邈直起腰,抚着胸口咳嗽了几下,将沾血的绢帕随手扔进火盆,他忍不住抚着沈砚如的脸,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随即左看右看,拿来了一盒口脂。
他用手指沾了红,点上那双仍然柔软的唇瓣,左右的摩挲着。
沈砚如的头偏了偏,季邈忙收回手,索性没有将红色画偏。
他看着自己涂上的口脂,愣神的看了好一会儿。沈砚如若是没有生那些病,没有残疾,没有被投毒,一生康健,合该是这样一副容色无双的玉面小郎君模样。
只不过是被他们磋磨着毁掉了而已。
季邈敛起双眉,极轻的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然后他将沈砚如抱起来,离开了卧房。
“大人。”
“备马车,出门,”季邈抱着人,心里已经一派平静,他低头看了看怀中因为脖子无力支撑头颅,只能歪着头靠着他心口的人,说出地址:“去清湖。”
这人现在宛如全身心依赖一般的姿势让他眼角弯了弯:“备火油与船只。”
几个下人听到这样的吩咐,面面相觑片刻,只能照办:“是。”
三年时间已过,被重创过的京城在慢慢的恢复元气。顾潮生下了朝准备回府,远远的看见家奴候在远处,“大人。”
那家奴压低了声音:“那位让您进养心宫一趟。”
顾潮生顿了顿,眉头皱起,但最终皇命难为,他还是去了。
养心宫里的苏宝胤似乎等候良久,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他停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额头道:“顾爱卿。”
顾潮生面无表情:“陛下今日召臣过来,有何要事”
苏宝胤拿起自己方才写下的字帖,递给一旁的幼童,那幼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操着奶音道:“谢父皇。”
苏宝胤摸了摸他的头,低声细语指着一旁为幼童准备的小桌:“去那边写。”
幼童抱着字帖:“是,父皇。”
顾潮生冷眼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在一旁侯着苏宝胤的话。
自三年前那一场宫变之后,裘沐川自请镇守玲珑城边塞之地,永不再回京城。而苏宝胤身边那个叫靛的暗卫,在宫变之中受伤颇重,又被当胸刺了致命一剑,在那之后没过一年就病逝了。这几年来苏宝胤郁郁寡欢,身子每况愈下,遣散后宫后又将自己唯一的子嗣带在身边培养,直到现在。
苏宝胤咳嗽几声,将折子放到一边,他发间早已掺了白发,哪里还有几年前那意气风发风流不羁的浪荡模样。
“孤想让顾大人,能不能替孤带带衍儿”他用商量的语气。
苏宝胤近来小病不断,处理朝堂的事让他顾不过来,他有所预感,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了,只想在死前给自己的孩子找个靠山,不要再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顾潮生是个很好的人选,这人其实野心并不大,只是心性冷漠,又遭三年前那件事打击,苏宝胤并不担心他会变成第二个季邈。
最重要的是,这人一旦答应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
顾潮生心内冷笑,正想一口回绝,苏宝胤却在他开口之前补了一句:“若你答应孤,孤将秋仲侯的那处府邸赐予你。”
顾潮生欲开口的声音一顿,掩在袖子下的手指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
“顾爱卿想要么”
顾潮生的嘴唇张了张,眼珠子微微挪动,对上了幼童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太子很听话的,他不会给你添麻烦,若你能抽出时间教导一二,孤会考虑将季邈的那处府邸也给你。”
“臣”顾潮生久久没有发声。
答应他吧,这没有什么的。毕竟这武朝到了最后,依然还是需要有一个人守着的,不是吗
顾潮生捏紧了袖子下的手,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臣遵旨。”
苏宝胤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那么现在,秋仲侯的府邸是你的了,里面的东西一分没动,作为交换,你从明日开始要带着太子。”
“是。”顾潮生弯下脊梁。
从宫里出来之后,顾潮生直奔昔日秋仲侯的府邸,当他看到那座黑压压毫无人气的府邸时,他听到了自己的胸腔里心脏鼓动的声音。
撕掉封条,推开大门,他领着家奴走进去,直奔印象中沈砚如的卧房处。
这里面又黑又冷,家奴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大人,好像前面就是了。”
“嗯。”顾潮生淡淡应了一声,脚下步伐却相反的越行越快。最终他推开房门,看到了落满灰的一间内室。
“在门外等我。”顾潮生说完就踏入房内,这里面的东西其实不太多,布置都很简单,窗上的文竹早就已经枯死了,桌面的铜炉落满了灰,顾潮生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沾满了灰。
现在这里是他的地方了。
正对着床位的地方是一方书桌,旁边还有一个放置书卷的架子。顾潮生踱步过去扫了一眼,大多都是些话本杂记,没什么正经的书。
沈砚如一直就是这样正事不干的性子。
不知想到什么,他轻轻笑了一下,随后漫无目的的目光凝在了画缸里的卷轴。
抽出其中一副,顾潮生将卷轴铺在书桌上,一点一点的慢慢打开。
圆轴落地,他的身形定在书桌前。
静了一会儿,他抑制不住的后退半步,忽然俯身将画缸里的所有卷轴一把抱起,一支一支的全部铺开,动作慌张而又急切。
当所有卷轴被打开,顾潮生终于忍不住往后瘫倒在地上,捂着脸低笑起来,笑声愈加沙哑,到了后面却是渐渐失了声。他最终弯下腰去,展臂惶惶的抱起了所有卷轴,压抑不住的哭出声来。
那卷轴画上的每一个人,分明画的都是他顾潮生,一颦一动,低笑敛眉,都是沈砚如眼里的他,全被尽数收入了画中偷偷藏起来,一帧一副,眉目神态,尽显风流。
自三年前知道季邈带着沈砚如的尸体在清湖上而尽之后,他便从未再像这样过,好像整个心口都被人用石灰封死了一般,又闷又疼,疼得他连呼吸都费劲。
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这应当就是自己对他当年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还将他推向旁人的,最深最重的惩罚和报应。,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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