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与伏传一直都沟通得挺好。

    伏传并不将他视为难以说服、无法理解的尊长, 有什么烦恼忧愁,都喜欢跟他直说。

    这种坦诚和依恋从重逢之初就被建立,一直保持到了七个月前。伏传在谢青鹤跟前没多少秘密, 喜乐悲愁皆可倾诉。唯一例外的是,谢青鹤不喜欢听他说喜欢, 他就不说。

    这也是谢青鹤拒绝倾听, 而不是伏传拒绝倾诉。

    如今伏传不想对谢青鹤说心里话了。

    去了哪里, 为什么不回寒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全都不想细说。

    一句“惹得师门兴师动众”,一句“请责罚”,完全将这件事公事公办。

    仿佛坐在伏传面前的, 不再是他一心仰赖依恋的大师兄, 而是掌管着他生死去留的掌门人。他只需要给掌门交代,为滥用宗门势力负责,其他与关怀、感情扯上关系的一切, 都不必再谈。

    谢青鹤就是神仙也算不出伏传与石步凡那一段纠葛, 他对伏传的经历无法理解。

    所以,伏传突然摆出这么不合作、不沟通的姿态, 他也很费解。

    看着伏传削瘦的脸颊, 下巴似乎都尖刻了出来, 谢青鹤知道自己要负责。

    那一日药茶之事, 处理得太过含糊其辞。

    小师弟伤心了。

    可是。

    伤心了就可以任性妄为跑下山弄得自己掉悬崖, 掉了悬崖也不回家

    谢青鹤既然以长者身份照顾伏传, 许多事不会过度怪责伏传思虑不周,而是反省自己处理得不够周到。早在七个月之前,伏传还未下山的那个夏夜,他就已经反省过自己,且承认自己忽视了伏传的情绪,应该更认真地对待伏传。

    若伏传真发脾气大闹江湖,将天捅出个窟窿也罢了,谢青鹤愿意跟在身后,给他收拾残局。

    谁家少年不曾使过脾气谢青鹤自己年轻时,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脾性。

    可伏传这脾气使得太内卷,出门七个月回来,衣衫宽了,脸颊瘦了,看上去精神也不如从前那么旺健安宁。有脾气你去折腾石步凡,你来折腾我啊,折腾自己算怎么回事

    这就碰到了谢青鹤的逆鳞。

    宗门传承之弟子,再怎么珍视自身也不为过,为了闲事自损自伤,将师门置于何地

    “许是我一贯以来都太纵容你。”谢青鹤说。

    这话来之不善。

    伏传膝行后退一步,将额头触地。

    聆听训斥的姿态非常恭敬,就还是不肯搭话,也不愿意为自己解释。

    “你年纪不小了,许多道理非得叫我重新给你讲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责任,情与爱本就不是修士仙途之中的重点。就因为我不能叫你得偿所愿,你就要奔出门去,肆意闹事,将自己作得摔下山崖,再躲在外边不肯回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天底下所有人都对不住你”谢青鹤问道。

    谢青鹤的话一句比一句严厉。裹挟其中的指责,是说伏传不知自重,自损自伤以博取关注。

    伏传躲着不肯回寒山,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如今噩梦成真,大师兄真的骂他故意作死,骂他不知轻重,骂他不负责任。

    偏偏伏传没法儿解释。不管他初心如何,当时顾虑的是什么,整件事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将前因后果细细敲了一遍,哪怕把所有细节都填补上去了,也改不了他自暴自弃的事实。

    他就是觉得受伤了,觉得大师兄永远不会接受自己,一切都没什么趣味了。

    如果那时候他情绪正常,事情的走向会变得那么混乱么

    绝不会。

    既然辩解不了,伏传也就放弃了挣扎,仍是俯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这让谢青鹤有些郁闷。

    常人不与他交心,他是不在乎的。

    人性如此简单,无非索取与付出。诱之以利,胁之以威,能达到目的也就是了。

    唯独伏传不一样。

    想起自己失去了伏传的信任,那小孩子再也不肯仰望着自己,叽叽喳喳说心里话

    谢青鹤不大适应。

    狠心骂了两句,没有收到效果,谢青鹤也不想喷得太过分。

    真要让伏传难过得痛哭流涕,谢青鹤不是没有那份嘴功。只是伏传明显在赌气,他若强行镇压,纵然赢得了一时胜利,却伤害了伏传的感情,对事态又有多大的助益

    谢青鹤马上就改变了策略,放缓口气,说“那日你离开之后,我想过与你的事情。”

    这句话还没说到重点,一直装死的伏传动了动,艰难地说“求大师兄恕罪。本是弟子痴心妄想,平白生出波澜事端,搅扰掌门人清修肃静。弟子如今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不敢再提此事。”

    他说话似有了一丝哽咽,停顿片刻,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此次山下顽行,也是弟子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弟子已经知道此行轻浮。”

    “弟子妄行无度,进退失据,才德皆不堪用。自请剥去掌门弟子身份,以示惩戒。若掌门真人另有门规刑责,弟子也甘愿领受。”

    “只求掌门真人息怒,不要厌弃弟子。”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肯回来,却很急切地保证绝不敢有下一次。

    “弟子不会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作死闹事,真的、真的不敢,也绝不会再有此事”他宁可对谢青鹤发誓,“从此以后,弟子禁足寒山二十年,绝不下山一步。”

    这态度又很奇怪。

    谢青鹤本以为他是伤心了,拒绝与自己沟通,可这番话又说得那么卑怯急切。

    保证不提爱慕之事,保证不会再作闹,甘愿禁足二十年,以此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若真是伤心了要发脾气,要赌气示威,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他那一副咬死不肯沟通的倔强模样,谢青鹤还以为他会何等强硬难搞,已做好了被他顶撞呛声的准备。

    哪晓得伏传虽闭口不谈往事,却依然很在乎他的“喜欢”。

    希望他“息怒”,希望他“不要厌弃”。

    以此看来,小师弟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说出口,又悔恨难当愿意用一切去弥补的样子。

    “你累了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一愣。

    谢青鹤起身将榻上的茶桌搬开,倚靠的软枕扔到地上,从柜子里拿了一只新枕头,放在榻首。坐榻很快就被他弄成一个小被窝,他将毯子掀开,说“累了先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再谈。”

    伏传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个道理,茫然地看着他。

    云朝已经打了水进来,另外给伏传准备了漱口水和搓脸的毛巾。

    谢青鹤把沾湿的毛巾放在他手上,说“先睡吧。灶上给你炊着水,醒了再洗澡也是一样。”

    可是,怎么就要睡觉了呢

    伏传茫然地擦了擦脸,在云朝的照顾下做完了洗漱。

    “大师兄”伏传坐在榻上,还是不大明白。

    谢青鹤把他摁进被窝里,覆上软毯,将他顶上发簪松开,松弛下紧绷的头皮“你如今情绪紧张,先歇上两个时辰。醒了洗个澡,吃着云找哥哥做的大肘子,再跟大师兄说话。”

    这会儿已经不是跪着听训的格局,伏传躺在榻上,鼻翼间都是熟悉的熏香,自然就有了几分放松与脆弱。偏偏谢青鹤还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温言安慰。

    “我不是故意闹事。”伏传拉着谢青鹤的手,略有些哽咽。

    人若在床上拥被而坐,背墙腹毯时,戒心最强。反过来,若是侧躺在床上,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与之心腹相对,授以信任,几乎不可能生出多少抵触与戒备。

    伏传与谢青鹤如今所保持的,就是最没戒心的姿势。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谢青鹤安慰道。

    “我也不知道会在空间里待上半年之久。刚开始只是想养好骨折的伤势。”伏传说着就很伤心,抹了抹眼泪,“我摔断了骨头,不敢回来。我怕大师兄认为我不消停,故意摔断骨头。我不是故意的,是个意外。可是我解释不清楚。”

    “我怕大师兄以为,我就是吃不到糖葫芦就在地上打滚、用黄泥擦脸的蠢孩子。”他紧紧拽着谢青鹤的手,替自己辩解,“真的是个意外。我不敢让大师兄知道我受伤了”

    这就是症结所在。

    谢青鹤点点头,结论道“心有挂碍,便生嫌隙。”

    倘若没有求爱不得之事,伏传会这么小心翼翼么会担心自己被误解么有些事存在就是存在了,粉饰太平只能保持表面光鲜,内里终究是不一样的。

    伏传被他八个字噎得有点说不出话,眼神退避示弱“大师兄,我想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痴心妄想,自然就不会与大师兄生出嫌隙若再于此事上行差踏错,罚我此生再不能见大师兄。”

    谢青鹤看得出来,伏传也就是打个嘴炮,若真的放下了那丝妄念,哪里还会这么痛苦

    他七个月前就决定让伏传如愿,此时也没有改变想法。

    只是,如今的时机不大对。这时候跟伏传说可以相好,很可能会让伏传生起错觉,认为凡事只要作闹一番,损害自身,置气不归,大师兄就会妥协认输,满足他的愿望。

    所以,哪怕谢青鹤已经有了决定,这时候也不能告诉他。

    惟有伏传先一步低头,放弃对抗的姿态,重新对谢青鹤打开心扉,说出这段时间的经历,谢青鹤才能把七个月前就决定相好的事情告诉他。

    “断了几根骨头”谢青鹤关心地问。

    伏传就给他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和这里得亏我带着大师兄给我的药,这根骨头恰好触地,都断得开花了若没有续断膏,只怕如今走路也要一瘸一拐。”

    谢青鹤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打量他的身体,伏传恢复得非常好,没留下任何遗患,可见不止是谢青鹤的伤药起了效用,祖师爷空间里的长生草也出了大力气。

    “养了多久呢”谢青鹤想问的是后边几个问题。

    “差不多两个月就好了。”伏传也意识到这一点,犹豫片刻之后,“后面几个月,都在驱除蛊毒。那蛊毒令我生出幻象,具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敌人,总是在追杀我”

    谢青鹤想起仙女山上凌乱的战痕,全是伏传一人留下,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蛊毒”谢青鹤问。

    这就是伏传为什么不想解释。

    说了一件事,就会牵扯出另一件事,最后发现什么都遮掩不住。

    情蛊是石步凡所下,目的也不是要害死伏传。伏传能体谅这一点,认为石步凡罪不至死,谢青鹤未必这么想。敢对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下蛊毒云朝的剑可不饶人。伏传要替石步凡求情,就得解释石步凡为什么罪不至死就得说出那不是杀蛊,而是情蛊。

    那石步凡为什么从前不敢下情蛊,这回就敢下了呢因为他吃了妖僧的催情药。

    吃了催情药状态不好的石步凡,为什么能暗算到状态很好的伏传呢

    因为伏传一直在照顾中了催情药,嘤嘤不休的石步凡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伏传知道石步凡给他下了情蛊,却又没让石步凡给他把蛊毒拔除呢反而要自己躲在祖师爷空间里,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让长生草帮忙驱除幻象

    这种侧躺在榻上,拉着大师兄的手,偏头就能遮住脸的姿势,太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戒心。

    伏传歪着说了几句话,被谢青鹤温言安慰几句,许多顾虑都在谢青鹤的温柔注视中消失了。

    他扭扭捏捏地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含混不清地说了二人在山洞里的荒唐事,说“我与他不欢而散,彼此都很”

    这种事情的对错很难说。

    如伏传始终拒绝石步凡,对他的冒犯严词拒绝,大为光火,这事自然是石步凡理亏。

    问题是,伏传也曾有过一时的软弱。对谢青鹤的绝望使他自暴自弃,尝试着接受石步凡的追求。只是情感上有了一丁点儿的软和,身体却完全不配合。石步凡兴冲冲地想要与他好,结果被他一次次推拒,最后干脆吐了一身这对石步凡而言,绝对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所以,闹到最后,伏传也觉得自己理亏,不能对石步凡那么理直气壮。

    二人闹到不欢而散时,都忘了情蛊这件事。

    伏传是真的忘了,石步凡是不是真的忘了,谁也不能肯定。

    这就是伏传最难启齿的一段,也就是他的难言之隐。

    谢青鹤一个被窝就把小师弟的倔强解决干净,本想笑一笑安慰他,又实在笑不出来。眼见着伏传带了两分担忧探究的眼神望着自己,他轻声说“你在仙女山谷底暂时栖身的山洞,我去过。”

    伏传有些不安地翻了翻,试图去拉滑落到腰腹间的软毯子。

    “那地方潮湿阴冷,难以栖身久居。”

    “没有床榻,没有被褥,坐卧难安。这样的地方,如何做爱”

    谢青鹤一句话说完,伏传被震得差点从榻上爬起来,一张脸胀得通红“我、我大师兄,我和他真的不是我就是我们不行,没有的事”

    谢青鹤没有理会他慌张的否认,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是很伤心。才会在那样的山洞里,与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去做完全不感兴趣的事。”

    那段经历在伏传记忆里,一直以来都是混乱、羞耻与难以言说,是他无法启齿的软弱肮脏。

    他不肯对任何人提,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是愚蠢与背弃。无论在那段混乱中他的感受多么糟糕,他都不能倾诉。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他活该得到那样的遭遇与结果。

    直到现在。

    他忍着羞耻与难堪坦诚了这件事,已经做好了被大师兄嫌恶的准备。

    大师兄给他的,是体谅与共情,是心疼和爱护。

    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承受了很难堪混乱的后果。

    谢青鹤突然低头,在他额上落下极其谨慎温柔的轻吻,摸摸他的脸颊“你下山之前,就是你煎错了茶落荒而逃的那个晚上,我就想明白了。伏传,你若是还想与我好。”

    他看着伏传陡然之间升起渴盼的双眸,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有许多不可置信。

    谢青鹤用手挡住他的双眼。

    “以后与我同住吧。”

    伏传的胸膛停止了起伏,整个人都似凝固了下来。

    僵持片刻之后,伏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把捂住谢青鹤挡着他双眼的手,问道“这是大师兄拷问我么我先前发誓不敢再痴心妄想,不是哄骗大师兄的。大师兄说得对,仙途之中,情爱本就没什么紧要之处,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以后认真修行绝不会再给大师兄添乱子”

    “这都由得你呀。你想与我好,就来与我同住。不想了,还住半山桃李。”

    谢青鹤试图把手抽回来。

    哪晓得伏传拽他死紧,使了两回力气,到底还是被伏传拽着不放。

    闹得谢青鹤哭笑不得“好啦,我知道你想过来住。快松手了。”

    伏传才猛地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我是做梦么”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

    他如梦初醒,翻身骑在谢青鹤膝上,合身紧抱,挨在谢青鹤肩膀上,大哭道“大师兄,大师兄你不是哄我么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谢青鹤被他紧紧地搂着脖子,脖子竟有些生疼,也只是轻轻抚摩他的背心,低声安抚。

    伏传放声大哭。

    门外,两个飞仙草庐来的执役弟子,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小师兄哭得这么惨,大师兄到底怎么责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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