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梦侧过头, 望向窗外。
她只能隐约猜出那个方向是窗户,望过去时,眼皮能感受到一团朦胧, 好似漂浮着一层灰蒙蒙的浓雾。
那是光。
她的眼睛还能感光。
医生说, 能感光, 意味着感光细胞未被破坏殆尽, 有复明的希望。
她望着窗外,姜之舟凝望她的侧脸。
江清梦未施粉黛,窗外红霞湛湛, 洒进屋内, 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看上去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无血色, 光影重重,她的面容宛如一幅沉静的水墨画。
一瞬似乎回到了去年。
她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小姑娘,不曾沾染半点阴郁偏执。
只是, 不见了顾盼生辉的明眸。
若她还能看见,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会映着水漾般的浅光, 她会捂住眼睛, 唇角勾起, 透过指尖缝隙打量红霞,然后回眸对上姜之舟的视线, 彼此相视一笑,笑意清澈干净。
姜之舟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她的侧脸。
视线落到她肩侧的发丝。
从前姜之舟喜欢勾起她的一缕发丝, 一圈一圈缠绕在指尖,感受它的冰凉顺滑。后来,江清梦也把这个爱好学了过来。两人在床榻上,沙发上,经常压到彼此的头发。姜之舟一气之下想剪短一点,被江清梦压到身下,不许她剪,理由是影响手感。
她便不剪了。
姜之舟移开视线,也不敢再看江清梦的长发,怕勾起太多回忆。
说了再见,可即将分离,忍不住想与她再多待几秒,多看她几眼。
姜之舟想起江清梦最后一次出门时,她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模样。
时隔数日,姜之舟才体会到她那时的心境——分明就在眼前,可随时会离开,患得患失,踩在浮空踏板一般,担惊受怕,毫无安全感。
这种感觉,确实容易把人逼疯。
“今天的傍晚,好像比平时更亮一些。”江清梦开口道,语气宛如朋友间闲聊一般,不带半点情绪。
姜之舟告诉她:“今晚有很漂亮的晚霞。”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是晴天,很适合出门,你明天回剧组吗?”
“今晚就回。”
“你来几天了?”
“你转院几天,我就来了几天。”
江清梦安静片刻,又说:“刚才那个发糖果的人,也是你。”
她爱了姜之舟许多年,对姜之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再熟悉不过,无论她套上什么外壳,她对她都有一种熟悉感,哪怕看不见,凭感觉也能辨认出她。
一如从前,她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望见姜之舟。
姜之舟不打算隐瞒,低声承认:“是我。”
江清梦转回头,面向姜之舟:“你之前坚持想陪我,我不同意,你还偷偷跟着,如今却突然同意暂时分开,还给了两年的期限……之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主意了。”
姜之舟望着她,有片刻的失神。
她还是这般聪明、敏锐。
姜之舟没有直接回答,只问:“清梦,你信鬼怪乱神吗?”
这个问题姜之舟以前问过,在影视城附近的街头,她打算坦白重生的事情,为了给江清梦做一些心理建设,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时,江清梦斩钉截铁回她说:“不信。”
现在——
“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了,我能不信吗?”江清梦唇角微微勾起,显得有几分愉悦。
姜之舟还在这世上,无论如何,她总是为这个念头开心的。
“那我们就等两年。”姜之舟说,“两年后,一切都会好的,你信我。”
江清梦缄默不语。
她隐约猜出了一些东西。
曾经也有人提醒过她,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这算报应吗?
若真是,她也不后悔。她宁愿当一个明明白白的瞎子,完完全全得到姜之舟,也不愿被蒙在鼓中,相逢却不识。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过了会儿,江清梦又问:“你还在吗?”
刚刚就说要走了的人。
姜之舟靠近她,把自己的手搭在江清梦手腕上:“我在。”
江清梦顺着姜之舟的手,攀上她的手臂,一路向上,抚摸她的脸颊。
姜之舟顺势弯下腰,把手心贴在她手背上。
江清梦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指腹一一抚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尖,唇瓣,下颌。
从前她也喜欢抚摸她的脸颊,光用眼睛看不够,冰凉的指尖触到肌肤的温热细腻,才有真实感和踏实感。
如今看不见了,也打算彻底放手了,再不用患得患失,只是想记住她的脸。
指尖触到她眼角冰凉的湿意,江清梦指尖一顿,然后用指腹替她拭去泪痕,与她额抵额,轻声说:“我又伤到你了。”
她伤了她太多次,咬伤,刺伤,有时是克制不住地情绪失控,有时就是想刺伤她,激怒她,试探她的底线。
每次咬伤她,江清梦都会帮她清理伤口,她不会有半点责备,眼里全是温柔。
每次刺伤她,把她逼出了眼泪,逼得她转身离开了,她还会再回来,从不曾真正离去。
她卸去了全身的防备和尖刺,余下的所有柔软,全部给予江清梦,以至于江清梦几乎快忘了,从前的姜之舟,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
姜之舟用戏谑轻松的口吻安慰:“有一点疼,但我都记着,记在心里,等你好了,加倍还给你。”
江清梦伤她的权利,是她心甘情愿给的,除非不爱了,否则她永不收回。
“你以前从不告诉我,你会疼。”江清梦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停顿片刻,继续道,“我问你,你都说,不疼……我那天,第一次见你那样失态……”
姜之舟闭上眼睛,牵过江清梦的手,掌心微微拢紧,鼻尖有些酸涩。
她不太愿意回忆。
回忆起来依旧充斥着难堪和痛苦,理智和尊严都被江清梦的言语击溃,溃不成军,那天几乎是落荒而逃。
“之舟。”
“嗯?”姜之舟睁眼,看着江清梦。
“你,好像从来都不需要我。”
姜之舟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江清梦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从来不肯说出来,也不肯告诉我。”
她从来不需要安慰,负面情绪可以自己消化;不需要帮助,她可以独立解决;她独立,坚强,理性,从不展示脆弱面,看上去,只有自己需要她,依赖她。她好像不需要自己,不需要爱,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一旦说分开,可以洒脱地离去。
有时,江清梦甚至忍不住怀疑,姜之舟的爱是不是出自怜悯和愧疚,一如十几岁那年,怜悯她的身世,愧疚那些话伤人,所以在她生病后,亲自照顾她,待她有求必应,极尽温柔。
那些温柔源自道德感、亏欠感和责任感,无关情爱。
温柔过后,就是彻底的遗忘。
姜之舟开始回想,江清梦第一次说疼是什么时候。
江清梦以前也是习惯说“不疼”的人,在确定关系之后,在被发现手腕处自残的红痕之后,她第一说了句:“疼,好疼。”
从那之后,姜之舟接收到她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
后来,她们争吵,姜之舟会把自己交到江清梦怀里,放松身子,由她掌控,用以安抚她敏感情绪。
那样做,确实能很好地抚慰她的情绪,姜之舟一直认为那是因为满足了她的控制欲,如今看来,或许是给予了她被依靠的感觉?
想到这点,姜之舟犹豫着开口:“清梦,我需要你,我已经在尝试着去依赖你。”
从上回吵架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去依赖江清梦,释放自己的软弱。
从前姜之舟固执地认为,年长者不该和年少者展示自己的软弱面,忘了在爱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爱人之间,女子之间,无论年长年少,本就可以互相依赖,互相依靠,她可以幼稚,可以软弱,可以情绪化,不必逞强,释放出“没有你,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信号,才最让恋人没有安全感,
她的小姑娘,恰恰是通过被依靠,被需要,从而获取安全感的那类人。
那她便学会依赖。
爱让她不离开,依赖让她离不开。
多一分依赖,就少一部分独立。
她只盼这些依赖能够换取江清梦的安全感,牺牲自我也无所谓。
江清梦的病因她而起,重逢后,是她先动的心,主动靠近,编织情网缠住彼此。于理,于情,她都该对小姑娘负责到底。
江清梦沉默了会儿,把姜之舟带到自己怀里,与她相拥,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十九岁时和我说的话?”
姜之舟抱紧江清梦:“你那时候不爱说话,几乎都是我在说话,说了很多,你具体是指哪句?”
江清梦微微笑道:“你说过的,若不想死,就好好爱惜自己,不要指望别人把你拖出泥潭……”
深陷泥淖,学会自救,是姜之舟在很多年前教给她的东西,如今姜之舟自己都忘了,固执地要伸手拉她,哪怕共沉沦也不在乎。
姜之舟慢慢回忆,印象中,好像是说过那些话……
——“你是不想死的,那现在不吃不喝又算怎么回事?”
“自暴自弃吗?等人来安慰你吗?把你抱在怀里求你不要哭?求你吃点东西?用爱和温暖治愈你?”
“别傻了,生活不是电影,没有人会排着队拯救你治愈你,更多的是我这样的,没有同理心的人,冷眼旁观的人,也许,还会有落井下石的人。你若不想死,就好好爱惜自己,不要指望别人把你拖出泥潭……”
那时的江清梦自暴自弃,不吃不喝,那时的姜之舟没有那么多的包容与耐心,言语刻薄又伤人……
“之舟,我若看不见了,你是不是打算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安慰我?把我抱在怀里求我不要哭?用爱和温暖治愈我?”
昔日用来讽刺江清梦的话语,如今被江清梦悉数奉还,姜之舟又是心疼又是惭愧,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辩解:“你不能这么记仇……我那时候年龄小,又和你不熟,所以说得比较偏激……”
江清梦低声笑了笑,撇开头,继续道:“我不是记仇,我觉得你那时候说得很对……你知道,我几天都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我不要你成为我的光,我想成为自己的光。之舟,现在开始,换我,尝试不要过分依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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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梦走后,姜之舟买了一本日历。
每过一天,就撕掉一页。
亲手撕,亲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只要等待两年,准确来说,一年零八个月,她就可以接回远在海外接受治疗的爱人。
她的身边陆陆续续有了不少人,夏雨荷在何嘉手下历练了一阵子,重新回到她身边。
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今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姜之舟欣慰地摸了摸夏雨荷的头,让她负责自己的宣传工作。
姜之舟不计前嫌,重新启用赵媛作为自己的经纪人,顺便为泊舟娱乐培养人手。
赵媛曾收过江清梦的钱,作江清梦的眼线,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汇报给江清梦。
姜之舟告诉赵媛:“公是公,私是私,我欣赏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不会因为私人恩怨就对你怎么样,平常心就好。”
她欣赏赵媛的工作态度,但也仅限于欣赏,可以成为良好的合作伙伴,不会成为朋友,不再发展私交。
她内心所有的柔软和包容,只留给一个人。
江清梦与何嘉联手成立的泊舟娱乐传媒公司,江清梦离开前,让姜之舟接手她的部分工作。
早前签约时,姜之舟提醒过江清梦:以流量艺人为核心成立的工作室或传媒公司,整个公司的核心竞争力都绑在一个人的身上,风险过大,一旦艺人出了什么事,整个公司的人都可能跟着她完蛋。
不料一语成谶。
业内当初愿意与泊舟的艺人合作,看中的是江清梦的流量身份,江清梦离开后,泊舟娱乐的资源和商业价值迅速下滑。
泊舟传媒是江清梦的心血,姜之舟不愿它毁于一旦,耗费半年的时间协助何嘉运作。
这半年,她没有接一部戏,拉来的资源都给了泊舟的新生代艺人,自己只拍了一些广告和杂志,原本处于上升期的演艺事业陷入停滞,乃至下滑。
泊舟传媒重回正轨后,姜之舟抽出时间,重新规划自己的演艺事业。
她重生的第三年,娱乐圈迎来影视寒冬。
江清梦曾经暗中设下圈套,让星源发行制作的《大明传奇》先是撤档,然后爆出了“洗钱”和“阴阳合同”事件,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整个娱乐圈为之地震。
这一年,无数影视公司倒闭。
这一年,国家出台税法,限薪令,出台补税政策,影视行业人人自危。
姜之舟戴着口罩帽子,行走在影视城附近的街头时,发现这条街荒凉了不少,不少门店大门紧闭,门前贴着转租告示。
她走到一家服装门店,发现玻璃橱窗内贴着一张江清梦的海报。
温柔清澈的笑颜,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姜之舟眼神温柔,隔着玻璃,伸手抚摸橱窗内的面庞,想起那天,江清梦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舟,你等我,等到有一天,我也可以和你说:我是你的爱人,你可以和我撒娇,对我任性,向我倾泻所有的负面情绪,在我面前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为你无条件兜底。
作者有话要说:先鞠躬道歉,差点被抓去隔离了,然后因为七七八八的事,鸽了大伙一个星期。最后想说的是,正文即将完结,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内容吗?我目前想写个荒野求生的综艺,当然,只是想想,没说一定会写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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