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逝秋至,池塘里的绿荷开始枯黄,院里的丹桂却徐徐绽放,浓郁的桂花香慢悠悠地铺满无垢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小莲端着药,捏着勺子,将吹凉的药送到无霜嘴边,无霜斜斜倚在床边,微敛着双眸,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白纸上晕开的墨痕。
无意识地抿着苦涩的药汁,突然嗅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无霜抬眼看向小莲:“可是桂花开了?”
“叮”勺子与瓷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小莲有些激动:“是的,是的,少夫人,庄里的桂花开得可好了,我这就去折几枝来给您!”
自打少夫人在沈家庄突然吐血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少爷遍请名医,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药方子开了不少,少夫人也日日服着,可这精神头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心里急得不行,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没什么本事,只能白日里好好伺候少夫人,晚上祈求各路神仙开开眼,显显灵。
难得见少夫人来了精神,眼里终于有光了,别说是桂花了,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她也要为她摘下来。
无霜摇摇头:“我想出去走走。”眼神轻飘飘地落在紧闭的门窗上。
小莲想起那些大夫的惨叫和少爷的吩咐,有些犹豫:“可是少夫人您的身子……”
无霜笑了笑:“没关系的,我心里有数,这几日我感觉好了不少,而且不会去太久的。”
接过小莲手里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小莲,你会照顾好我的对吗。”
来不及阻止的小莲举着落空的手,苦着一张小脸:“少夫人,很苦的,您真的不要蜜饯吗?”
无霜掀开被子,语气轻快:“我呀,早就尝不出味道了,管它是苦是甜,对我来说都一样。”
正在给她穿鞋的小莲,心猛地一沉,想到一碗接一碗的黑乎乎的药汁和如今药味弥漫的小院,咬了咬牙:“少夫人,樨园的桂花开得最好,咱们去那儿吧。”
无霜听了,笑弯了眼:“好。”
连城璧闭着眼,眼底一片青黑:“还是没有消息吗?”
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埋着头,看不清面容,态度恭敬:“我们赶到的时候,药王谷已经空无一人,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睁开眼,寒芒毕露,好一个慈母,死了都还不忘安排好沈璧君的后路,一想到和外人一起瞒着他,傻乎乎地替沈璧君换了血的人,胸口就隐隐作痛,她就像一根不起眼的细刺,看起来毫无杀伤力,却悄悄扎进他的心脏,等他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却怎么也无法拔出。
“主子,沈飞云一死,各大派早已按耐不住,您若再不出面主持大局,恐生变故。”
连城璧难以掩饰的疲惫,让男子忍不住开了口:
“您,您在夫人身上已经花了太多时间,既然她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就请您先以大局为重!”
他已经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了,事实上,身为主子的亲信,在他和所有弟兄眼里,这位有名无实的夫人并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和精力,她如果只是老老实实地当个摆件,他们一个多的眼神都不会给她,可她不仅三番五次地干扰主子的决定,甚至差点让沈飞云有机会反扑,坏了主子的大计,现在又占据了主子的全部精力,这是他们绝不能容忍的。
“笃,笃”连城璧用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桌:“你们已经废物到,需要我亲自出面去收拾那群乌合之众了吗?”
男子猛地跪趴在地上:“属下不敢。”额角似有冷汗冒出,主子竟然动怒了,是因为夫人吗?
“她是我的妻子,苍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连城璧收回手,闭上眼,没人知道她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有多让他心烦,比那些不安分的门派更甚。
冷汗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苍苟以头抢地:“属下知错。”
小莲目不转睛地跟在无霜身后,生怕一眨眼她就被突如其来的风刮走,无霜突然停顿的脚步,让小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走到她身边:“少夫人,怎么了?”
满池枯黄的荷叶早已没有随风起舞的轻快,在秋风中摇摇欲坠,耳边似有细细的碎裂声,无霜垂下眼睫,就在刚刚她还为初盛的桂花欣喜,现在她满眼都是破败的残荷。
“没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染上了伤春悲秋这样金贵的毛病。
“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找人将它们清理干净。”
小莲默默退开,连城璧上前将无霜拢进披风,扑面而来的热气霸道地驱散她周围的寒意。
似感觉不到肩膀上微微用力的手掌,无霜的目光随着残荷飘落:“不必,总会再长的。”
连城璧眸色微沉,突然矮下身子,一个横抱将她抱起,失去重心的无霜条件反射地搂紧他的脖子“你……”
落日的余晖浅浅地映在无霜苍白的脸上,似为她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连城璧看着她微颤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勾起嘴角,终于有点生气了:“天快黑了,夜里风大,我们得赶紧回去。”
他嘴角浅浅的小窝竟让无霜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们这样,就好像真的是感情甚笃的夫妻,她闭上眼,往连城璧怀中缩了缩:“你当真想救我?”
连城璧稳稳地抱着她,脚步不停:“我不想你死。”
无霜叹了一口气:“方法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又何必白费功夫。”
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你想忘了我?”
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第二次换血,至于另一个方法,喝了他的血还要忘记他,想都不要想,她是傻,傻到被沈飞云哄骗着变成今天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她再傻也是他的人,是死是活,是记得还是忘记,若都遂了她的愿,他就不是连城璧了。
无霜不再言语,她这条命,从来由不得她,以前由着夫人和小姐,以后只能由着这个也许是喜欢她的,如同喜欢一个新奇的物件,一只能逗趣解闷的宠物,亦或者是一件还算乘手的武器,她的相公。
胸口一阵刺痛,无霜皱着眉将头在连城璧怀中埋得更深,她怎么可能告诉他,比起死亡,忘记他更让她难过。
“少夫人……”
小莲颤抖着拨开无霜被鲜血黏结在嘴边的碎发,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哭声,生怕惊扰到床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的无霜。
她身后的大夫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听到门被“嘭”地打开的声音,抖如筛糠,差点拿不住手中的银针,看着满面寒霜的男人,恨不得跪地求饶:“连庄主,连夫人呕血不止,老夫,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啊。”他自认医术还算了得,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疑难杂症呢,还犯到了这个煞神手里,眼看着他就要落得和之前那些同僚一样的下场,命不久矣啊。
连城璧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别处,死死盯着床上了无生气的无霜和虚虚搭在她身上染血的锦被。
小莲跪倒在他的脚边,泣不成声:“少爷,求求您,救救少夫人吧!”
“苍苟。”
一道黑影飘然而至,看到连城璧怀中的嘴角还带着血迹的无霜,身形一顿:“主子?”
“备马,去都城。”
一片乌云遮蔽了阳光,阴影中,苍苟看不清自家主子的面容,却看见他身侧颤抖的手,主子,在害怕。
一架马车从无垢山庄驶出,苍苟赶着马,听着车厢内细细地啜泣声,是少夫人身边那个小丫头,竟然这么难过,感情还真充沛啊。
“吁”
连城璧被人拦下,苍苟也跟着叫停了马
“城璧,你要去哪里?”是老夫人,苍苟盯着连城璧笔直的背影,捏紧了手中的缰绳。
连夫人看着马背上的连城璧,又是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的呢?
“江湖中人不得入朝堂,你忘了吗?”
厚厚的车帘挡住了连夫人射向马车的毒箭似的目光:“还是你要为了这个贱人犯忌讳!”
不过贱命一条,也不死得清净些,她就不该留她活到今天。
连城璧将连夫人怨毒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母亲,总是以想要成为强者,就不能有弱点为由,摧毁所有他喜欢的,在意的,珍视的,从小到大,从物到人,无一例外,许是天生冷情,她的教导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出色,哪怕是她,他的母亲,都无法让他生出一丝恻隐。
可今天,她想要毁掉无霜的心,第一次,让他觉得愤怒。
“她是我的妻子。”
连城璧冰冷的目光让连夫人咬紧了牙关,他一直都是替她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唯一的希望,他也确实做到了,沈飞云死了,沈家败了,盟主之位,近在咫尺,怎么能因为一个低贱的婢女而毁于一旦!
“妻子可以再娶,可母亲只有一个,城璧,你今天要是敢踏出大门一步,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连夫人挺直脊梁,抛出最后的筹码,他是个孝顺孩子,她知道的。
“呵”连城璧冷笑一声,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随你。”
连夫人惊恐地退到一旁,看着马车从她眼前缓缓驶过,保养得宜的指甲刺入掌心:“连城璧,你这个不孝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没有!”
苍苟听着连夫人死心裂肺的嘶吼,驱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管是老夫人,还是他们,都低估了夫人对主子的影响力,看着连城璧策马疾奔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局面彻底失控了。
都城,熠王私邸,北苑山庄
“连城璧,他不赶紧继任武林盟主,来都城做什么?”
熠王放下手中的竹简,饶有兴趣地询问秦潼,江湖人士历来不喜约束,对朝堂向来敬而远之,有属于自己的规矩,只要不闹出大事,历代君主对他们这种自治自理的做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他所知。上一任武林盟主沈飞云和她的沈家庄早在上月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而这位连城璧在江湖中素有美名,现下让他继任盟主的呼声最高,可他不光跑到都城来,犯了江湖中人的忌讳,还来求见他,这要是让他那些江湖同盟知道了,以后整个武林不知道还有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难道他终于发现如今朝堂上有着一位前所未有的英明神武的君主,迫切地想要追随着自己,建立一番丰功伟绩,那他可真得好好夸夸他了,名垂青史的忠臣可比当那穷乡僻壤的武林盟主强多了,有眼光!
秦潼看着熠王愈发兴奋的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那些没影的事儿了,自从王上被迎回宫后,一直都不太对劲,可圣女明明再三向他们保证过,王上并没有伤到脑子,圣医族的医术应该还是有保障的吧。
“回王上,连庄主来都城,好像是为了他的夫人。”
熠王挑了挑眉,为了夫人,还是个情种?
“连夫人病重,连庄主听闻圣医族圣女现世,特来求医。”秦潼毕恭毕敬地汇报着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
熠王却皱起眉头,圣医一族,非王族中人不可知,圣女现世,更是只有寥寥数人有所闻,可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还能精确地找到这里,朝廷对江湖的监视都未能幸秘至此,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熠王坐直了身子,目光幽深:“带他来见孤。”
连城璧跟着秦潼,一路目不斜视,气定神闲,仿佛不是接受熠王的召见,而是到好友家拜访叙旧,秦潼默默收回落在他身上的余光,若此人真如王上所猜测的那般深不可测,便不能纵虎归山。
见到熠王的真容,连城璧不由得一怔,竟和他年岁差不多,如此年轻,还逼着圣医族秘密炼制长生不老药,岁浅却贪生,恐不是明君,联想到边疆近年来频频的暴动,连城璧觉得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熠王也是一怔,眼前这人和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不似印象中粗犷勇猛的江湖人士,反倒像从小娇养的世家公子,再一想他的惹众怒的所作所为,怕是个绣花枕头,难道是他想多了,这人其实根本没什么能耐。
“咳”熠王清了清嗓子,秦潼心领神会:“大胆,见了王上还不跪下!”
连城璧双手抱拳,头颅微低,熠王的眉越皱越紧,对他行江湖礼,确定不是挑衅。
“请王上见谅,我们江湖中人,只跪天跪地跪父母,况且我今日来,名义上是有求于您,实则是想和您做个交易。”
熠王止住了欲冲上前拿下连城璧的秦潼:“好大的口气,你拿什么和孤做交易?”
连城璧抬起头:“南平候,意欲谋犯。”
秦潼猛地扭头看向熠王:“王上……”
熠王背起手,走到书案旁:“你可知,欺君是灭族的大罪。”
“我知道。”
“你可知,南平候是我的唯一的叔叔,替孤镇守边疆十年,五年前才得以回朝,颐养天年。”
“我知道,可王上您这一年来,频频遭遇刺杀,难道不是事实吗?”
熠王眯了眯眼:“天底下想要孤死的人多了,你凭这个就敢信口开河?”连城璧说地不错,刺杀他的人确实变多了,且都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这也是他现在格外关注武林的原因,只是知道这些的除了他的亲信,就只有幕后的策划者了,那么他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又将这些和盘托出的呢?
熠王眼里闪动着猜疑和忌惮,却没有让人将他拿下,这让连城璧松了一口气,他赌赢了,君王始终是君王,就算再怎么慈悲心肠,也不会因为他一个平民百姓的恳求,全力救治无霜,这世上,只有利益才能换到最想要的结果。
“我是不是信口开河,王上一验便知。”
“怎么验?”
没有一个君王会容忍自己的江山被人觊觎,自己的王位受到威胁,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必须将其扼杀殆尽 ,况且看连城璧胸有成竹的样子,未尝不可一试。
“北郡三城,如何?”
秦潼瞳孔猛地一缩,北郡三城深受边疆流民之祸,城中守军节节败退,百姓苦不堪言,王上正有意御驾亲征,此乃军中机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南平候就是其中之一,难道真如连城璧所说?
“实不相瞒,南平候找过我,希望我能,让王上您有去无回。”连城璧嘴角噙着笑,说出的话却十足的大逆不道。
熠王脸色渐沉:“那之前的刺杀?”
“不是我,乃是上任武林盟主沈飞云所为,可能是沈盟主的鞠躬尽瘁让南平候误以为我也很乐意为他效力,所以在沈盟主尸骨未寒之际,便找到了我。”言语间不加掩饰的嘲讽之意,反倒让熠王胸口的郁气有所消散。
“哦,你倒是有骨气。”
“说来惭愧,我如今所做之事与沈飞云并无不同,都犯了江湖与朝堂互不干预的大忌。”
“没那么严重……”熠王正欲宽慰,若不是他来通风报信他还不知要毫无防备地经受多少蹉跎。
“可就算成为整个武林的罪人,为同道唾弃,我也请求王上派圣女救救内子,在下愿替王上扫除一切障碍,万死不辞。”
连城璧眼中闪着的光,叫熠王欣赏不已,抛开身份地位不谈,这样对外深明大义,对内又柔情似水的性情中人正是他一直想要结交的。
“秦潼,去请圣女。”
无霜皱着眉,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她又做梦了,梦里是小姐初学骑马的那一年,不顾规矩,让她也挑了一匹马,她们就这么策着马畅游天地间,看过桃红漫枝头,残荷染新绿,一直走到一个山谷,小姐扑进萧十一郎怀里,他们共乘一骑,头也不回地跃向远方,她想叫住小姐,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抚上自己的喉咙,胸口却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她栽下马,却落入一个温热的却满是血腥味的怀抱,看着他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无霜哭了,她伸手去堵,弄得满手濡湿,可血怎么也止不住,她抬头看向面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青紫的连城璧,他冲她笑了笑,气若游丝:“忘了我吧,好好活着。”
无霜猛地睁开眼,飘逸的绢纱映入眼帘,这儿不是无垢山庄,她在哪里?
“你醒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眉宇间的稚嫩让她放松下来,是个小姑娘,而且对她没有恶意。
“锦觅,锦觅,连夫人她醒了,小莲,小莲,你家少夫人醒了!”
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少女便欢欢喜喜地向门外跑去,无霜只得将满腹疑问放回肚子里,还好小莲还在,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不是一个人。
“好了,好了,羌活,你太兴奋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无霜起身起到一半,就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吸引,不是小莲,那应该就是那位叫羌活的小姑娘嘴里的锦觅了。
清冷的药香袭来,娉娉婷婷的身影翩然而至,无霜被那双含情脉脉的秋水剪瞳一看,竟忘了接着起身,待锦觅轻柔地替她竖好靠枕才回过神来。
“可是锦觅姑娘?”
无霜盯着面纱下隐隐绰绰的面容,心生好奇,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是和小姐不相上下的大美人,只是江湖上有这样的绝色,她怎么从未听闻,戴着面纱,不露真容,难道这里是哪位高人的隐居之所?连城璧到底把她送到了什么地方,他又去了哪里,想到之前那个梦,无霜心中惴惴不安。
“正是,连夫人唤我锦觅便好。”锦觅挽起无霜的袖子,看着蜿蜒了整个手臂的红线,皱起了眉,冰凉的手指搭上无霜的手腕。
她在替自己把脉,无霜意识到,本以为和那位羌活姑娘一样是个学徒,没想到她就是大夫,竟如此年轻。
“我只是替你暂时压制住了蛊虫,还在找杀死它的方法,在这之前,你要调理好心绪,不要有太大的波动。”
锦觅没想到连夫人身上的蛊虫这般难缠,之前连夫人昏迷不醒,蛊虫并不活跃,她便趁机将它压制,没想到连夫人一苏醒,蛊虫也跟着活跃了不少,甚至有了更嗜血的架势,如此恶毒的蛊法,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底是什么人会对连夫人这样的弱女子下如此狠手。
“无妨,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锦觅姑……,你不用在意。”无霜笑得温柔,锦觅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连夫人这副模样,说好听点叫想得开,说难听点就是求生欲不强,想到言辞恳切的连城璧,对比太鲜明,以至于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可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她也不好过问太多。
她要做的就是治好她,也必须治好她,不光是因为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更因为秦潼说过,连夫人的夫君对鸦,熠王殿下很重要,而连公子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治好他的夫人,这是她能为他做的,不多的事中的一件了。
“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治好您的。”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锦觅干巴巴地又补了一句,无霜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这位姑娘似乎并不善与人交际,倒真像是避世已久,不谙世事,却也透着几分可爱。
“少夫人!”小莲的出现打破了屋中略显沉闷的气氛,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好直接告退的锦觅松了一口气:“小莲你照顾好你家夫人,我再去翻翻医典。”
“是,有劳锦觅姑娘了。”小莲将锦觅送出门,看着她把探头探脑的羌活也一并带走后,将门关好后,扑到无霜床前:“少夫人,您总算醒了!”
无霜看着小莲通红的双眼,有些心酸,难为她小小年纪就替自己操碎了心,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小莲瘪着嘴,声音染上哭腔:“少夫人,您可千万不能丢下小莲,小莲就只有您和嬷嬷两个亲人。”在她心里,少夫人就是她的亲姐姐,和嬷嬷一样亲。
无霜手一顿,柔声细哄道:“怎么会,我怎么舍得丢下你?”察觉到她的停顿,小莲拱了拱她的手,像只不安的幼崽:“真的吗?”
“当然,就算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锦觅姑娘吗?你知道吗,这是我这两个月来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心痛。”无霜拨弄着小莲的碎发,锦觅确实很厉害,她之前痛到连呼吸都不敢,现在却好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连飞大夫都头疼的蛊虫却被她轻松压制,这样的医术,在武林中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露。
无霜握住小莲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她:“小莲,老实告诉我,这里是哪里,连,你家少爷,他现在又在哪儿?”
小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儿是哪儿,少爷只说带你来治病,我下了马车之后就一直待在这个小院里,这里除了我们就只有锦觅姑娘和羌活姑娘了,锦觅姑娘不让少爷靠近您,说会刺激蛊虫,我也有几日没见到他了,苍苟,苍苟大哥说,少爷要替这宅子的主人办件事,我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无霜心悸得厉害,抓住小莲的胳膊:“我要见他,小莲,我要见他。”弄得这么神秘,很难不让她怀疑连城璧做了什么傻事,就像当初她换血一样……
“可是锦觅姑娘说过……”小莲面露难色,少夫人愿意见少爷,她自然再高兴不过,可若是因此刺激了蛊虫,惹得少夫人复发,她可真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小莲,求你,让我见见他。”无霜的眼泪让小莲瞬间慌了神,少夫人即便再痛苦,呕再多血,也从未在她面前落过泪,今天竟因为担心少爷如此失态。
“少夫人,您别担心,我,我这就去找少爷。”
小莲屋前屋后地转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冲着屋檐猫叫似的叫唤:“苍苟大哥,苍苟大哥……”
久久无人应,她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奇怪,上次明明是从这儿出来的啊。”
“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小莲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苍苟高大的身影,才放下捂住胸口的手,小碎步蹭到苍苟身旁,掩着嘴凑到他耳边:“苍苟大哥,少夫人想见少爷,你能不能给少爷说一声。”
苍苟不适地别开头:“她不要命了?”
小莲一愣,随即张牙舞爪地拍打他:“你听听你说得这叫什么话,少夫人就想见少爷一面怎么了,他们可是夫妻,她担心他都不行吗!大不了见的时间短一点……”
在苍苟冷冷的注视中气势渐弱:“实在不行听听声音也行啊,苍苟大哥求你了,去请少爷吧,啊,好不好啊。”
苍苟面无表情地从小莲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就因为赶了几天的车,这个没眼力见的丫头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一个普通车夫了,居然敢对他上手,她要是知道她抱着的这只手上沾过多少条人命,保管她吓得哭爹喊娘。
看着还在努力眨巴着自己圆眼睛的小莲,苍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许是年纪小,心肺还没有长全,才能把所有事情都想得这么简单,若是她像屋里那位一样敏感多思,想想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啪”窗柩被小石子击打发出细微的声响,立马引起了严阵以待的小莲的注意,她连忙将无霜扶到窗边,仔细替她拢好身上的披风后,将窗户支开一个小缝,然后回头对着开始失神的无霜叮嘱道:“少夫人,您可千万不能开窗,您听听声音,知道少爷好好的就行了,这可都是为了您好,您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再也不帮您了,等您好了再见少爷吧!”
无霜点了点头,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谢谢你,小莲。”
小莲见一切安排妥当,便捂着肚子“唉哟,唉哟”地叫个不停,出门去了。
树上的苍苟听着中气十足的痛叫朝药房而去,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真假!
再一扫凭空出现在窗前那道笔直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飞身离去,他是不要命了才敢听主子的墙角,有意思吗,正正经经的夫妻弄得像偷情一样,偏偏主子还好像很吃一套的样子,自从今天下午他传完话之后,嘴角就没下来过。
看着渐渐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无霜呼吸一滞,是他,真的是他,他没事,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谁都没有说话,仿佛这样时间就能过得慢一些。
“你就打算这么看着我直到天亮吗?”连城璧率先开了口,他可不甘心只看着她的影子,好歹也听听声音,她都多久没正经跟他说过话了。
无霜想抹掉脸上的泪痕,又怕被他看见,只能掐着自己的手心,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又冷漠:“你和这里的主人做了什么交易?”
连城璧愉悦地眯起了眼睛,不关心自己的处境反倒先问起他的情况,即使伪装得满不在意,还是一开口就暴露了对他的在意,她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又恼又爱。
“我替他清理一些碍眼垃圾,他让你不再受蛊虫的折磨,如何,是不是很划算的买卖。”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无霜的心拧成一团,哪有这么简单,这段时间满地求饶的名医和珍贵的药材已经告诉她这蛊有多难除,既然是交易,那必然是难易相当的差事,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我不需要你打着为了我的旗号,做些无耻的勾当,就像你对沈家一样。”无霜咬着牙,再次撕开结痂的伤疤,噬心之痛也好,悔恨交加也好,这些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她不想再拉一个人陪葬,尤其是他。
“无耻吗?确实无耻,无霜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除去你体内的情蛊,因为不管你再怎么否认,它都会告诉我你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你爱我,深爱着我,即使痛不欲生也还是爱我。”
连城璧的手指抚上窗纸上微微颤抖的无霜的影子,细细描摹她的轮廓:“它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可我必须除掉它,因为,我想要你活着,你活着,这世上才有人不顾一切地爱我,只有你活着,我才会爱人。”
无霜捂住耳朵:“别说了,你别再说了。”连城璧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依然是他,自私残忍得让人心疼。
她将连城璧的声音阻隔在外,却将自己如擂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连城璧近乎疯狂的剖白,再一次让她心动了,或者说,不管他做什么,只要是他,她都会止不住地心动。
“等你好起来,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这是沈璧君倒在他刀下时对萧十一郎说的话,她说:“相爱的人不会被分开,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彼时的他只觉得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实在太好笑了,笑到他忍不住让沈飞云救走了他们,因为他想知道他们还能闹出什么样的笑话。
直到今天,他不由自主地对无霜说出这句话,他才明白,那不是笑话,那是他从未有过,但无霜一直渴求的东西,所以他一直笨拙地学习着,只要无霜还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学会,然后全部都给她。
无霜放下手,只听见他的这一句话:“你要去哪里?”慌乱甚至踢倒了凳子。
连城璧按捺着想要冲进去的冲动,他赌上所有,才让熠王和圣女答应救无霜,这样见她已经违反了约定,事到如今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不用担心,只是去处理一些小事,就像她们说的那样,我不在你身边,你才能好得快一点……”
连城璧怔怔地看着从窗缝里滑落的手镯,是他送她的第一个东西,雕着萤火虫的银镯,自成亲后他就没有见她戴过,本以为她是嫌它太过粗糙,没想到,她一直带在身上。
无霜有些沙哑的声音从窗后传来:“连城璧,我不想原谅你。”
“但如果你能帮我找回我的手镯,我也许会重新考虑。”
连城璧将手镯捡起,细细擦拭干净,揣进怀里,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好。”
他不会再给她考虑是否要原谅他的机会,因为从今以后,只要她认为是错的事,他都不会再做,他愿意成为自己曾经最不屑的“好人”,所以他拒绝了南平候,找到了熠王,从这场交易开始改变,这不光会是她的重生,也会是他的新生。
待窗外的身影消失,无霜缩在墙角泣不成声,她自小跟着小姐,习课读书,自以为明白事理,心怀正义,可事实上,她会因小姐的私奔而窃喜,因沈夫人之死觉得解脱,甚至会因那些人是死在他手里,而不是伤害他而感到庆幸,他就像一面镜子,将她心底那些刻意忽略的阴暗,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她面前,说什么不能原谅他,其实自始至终,她不能原谅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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