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那个物产丰饶、集风花雪月于一身的国家, 不知为何却是血脉微弱, 子嗣凋零, 方才探子传来密报,南王崩逝,皇位无以为继。
南国原本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世子, 被万民寄予重托, 有望未来承袭皇位, 壮大南国, 可谁也没料到那世子在即将成年之时,骤然遇刺,身旁只留下一枚森冷的凤尾镖。
世子一朝身死, 南王一夜白头, 杀手冷凤借此登上江湖杀手榜榜首。
延武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回忆着思索道:“四国之中,南国占据田产水道,物产最是丰饶, 但是军事却弱到难以置信, 几十年都没出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当年南国的云琅世子遇刺之后, 南王膝下就只剩一个几岁的云琊小公主, 转眼十四年,南国也未再添一个子嗣。东朝野心勃勃,第一个要踏破的就是毗邻而居的南国,眼看南国岌岌可危, 他将唯一的公主嫁给苏冕,用联姻来暂时挽救,如今他死了。”延武看向西流,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露出锋利而疑惑的眼神,“你说,谁会继承这个已然对东朝俯首称臣的南国?”
在延武的疑问声中,西流恍然想起那日苏冕现身南国——那绝非偶然。
他早该想到的,苏冕这样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绝不会为了追杀无疆而丢下一个偌大的国家,能让身为一国帝王的他连夜赶赴另一个国家,必定另有原因,而且这个“因”绝对大到难以想象。
如今南王崩逝秘不发丧,他们到今天才收到消息,距苏冕现身南国已过去十余日,西疆的暗探消息一向迅捷,就算偶尔不如东朝探子消息快,但也绝不对慢这么多,苏冕那时候就前往南国,只有一个可能——是南王云浈亲自向苏冕发送的消息。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把苏冕请到南国?难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若果真如此,他把苏冕叫到跟前,又会说些什么,有怎样的嘱托呢?
西流轻轻摩擦着杯沿,不禁想,南王云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问延武,延武毫不犹豫地回答:“天才诗人,无能帝王。”
天才诗人,无能帝王——似乎在云浈生前,青史还未写就,世人就已经将他盖棺定论了。
南王云浈善诗文、工书画,通音律,不像个君主,反倒像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没有在治国上作出醒目成绩,诗文却早已传遍了天下。
西流蹭有幸拜读过,在南国以委婉密丽见长的诗词中,他以潇洒词句拓出一片疏宕之气,不镂金错彩,不隐约其词,却又情致深远,斐然动人,西流在这些字句之间感受到了一颗情感丰沛又柔软诚挚的心。
只是这颗心长在了一个身在乱世的帝王身上,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西炎曾问他,是否觉得南王云浈是个暗懦无能之辈,将一座丰饶城池治理成了一个羸弱之国,西流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他果真是暗懦无能,这二十余年南国不会还跻身在四国之中,南国的文学成就不会是四国之最。南辰三年,战争连绵,又遇百年天灾,南国国库空虚,百姓仓惶,继位不久的云浈立刻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生息,在接下来的几年他又积极实施耕农制度,让伤痕累累的南国子民在天灾人祸之时硬是挺了过来。
只是这样一个爱民如子、又颇有治国能力的君主,却在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慢慢转变,开始信奉佛法、醉心经籍,逐渐颇废政事。
很多人猜测,转变的原因是南国世子云琅之死。
甚至有人开始预言,南国不久将不复存在,有他国大儒曾说:“南王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智士相助,也难保社稷。”【1】
然而就在四国对峙,战事一触即发,南国岌岌可危之际,一场震动四国的婚事骤然而至,南国公主嫁于东朝世子,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联姻成了南国的一场及时雨。
南国公主穿着嫁衣,带着无数嫁妆,走过遥远而崎岖的山路,千里迢迢来到东朝。桧木燃烧九天九夜,见证了一场皇子和公主的浩大婚礼,同时也昭告天下,南国正式依附东朝。
有人说,南王终于从佛法经籍中抬起头来了,这一招和亲看似屈辱,却也用最和平的方式化解了南国的危机;也有人说,这是云琊公主自己的主意,在南王荒废政事的日子里,是公主一直在背后勉力支撑,南国生死存亡之际,她不惜用自己,来换取南国暂时的安宁。
到底是谁的主意,西流当然无从得知,但这一步的的确确是对南国最有力的一步棋,可如今南王崩逝,后继无人,半年和平之期将过,在这样一个难题面前,南国会用这样的方式维持国祚,却又能让苏冕接受?苏冕去到南国,到底接受了一份怎样的交易?
西流回想起那个帝王曾经写下的字字句句,即便他后来沉迷于佛经,写就的诗赋中充满了无处排遣的沉郁消极,西流还是依稀能感受到那颗柔软慈悲的的心,这样的一个人在将死之际,最后会给自己的国家作出一个怎样的决定呢?
想到此处,西流竟无端地感到一阵难过。
一个国家帝王驾崩,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引起朝堂震荡,这将会是西疆的可乘之机,可他竟然没有感到哪怕一丝庆幸,反而顿感酸涩之感盈满心胸。
或许是因为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曾借着那些诗字,与那个素未谋面的“诗人”短暂地交过心,隔空喝了杯酒。
西流不禁想,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中的“无能”帝王,会不会在最后做出一个让世人大吃一惊的决定呢,国家的名号和子民的性命,在他的心里到底到底孰轻孰重,南国会不会一夕之间改弦更张,被他拱手相让。
西流忽然想到那个叫云琊的女子,内忧外患中长大的公主,在云家被文臣骂得狗血淋头之时,还能在南国民间之中拥有极好的声誉。嫁到东朝,在东王驾崩之际,闯宫送诏,助苏冕顺利登基,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刹时收拢了东朝子民的心,不到半年,便赢得了“贤后”之名。
“其实,南国也并非无后。”西流最后对延武说道。
一声春雷滚落,瞬间将艳阳高照的白日变成了昏暗的午后,营帐之内点起烛火,烛火如豆,在门口的帷帐被掀起的时候,轻轻抖了一抖。
西流找到无疆的时候,她在教小慈射飞镖,一大一小专心致志地站在练习的营地之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西流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过去惊扰,他莫名地珍惜这样的时光,总觉得看一眼便少一眼。晦暗的光线里,那个身影纤长、沉静,立在重墨泼洒的天地之间,却将天色营造的压抑一扫而尽,她有时像一抹疏淡而无踪的风,有时又鲜活灵动叫人无法忽视,那里藏着他不曾拥有的坚定和生命力。
西流想,苏冕的那场夺位之争里,她扮演的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云琊闯宫送诏,民间传颂,名留史册,她呢,她当时置身何地又做了些什么呢?她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也永远不会跟他提及,东朝的秘辛,是她不会出口的话题。
大雨泼洒而下,小慈的手中的飞镖穿越风雨,正中靶心,西流的伞也正巧在那时,挡在了无疆的肩头。无疆抬头看了眼,而后蹲下身去,对小慈说:“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射手。”
大雨滂沱而下,无疆和西流赶紧找了个地方避雨,迎面正遇上冒雨操练的长风军。他们穿着厚重的铠甲,手拿红缨枪,在这罕见的大雨中奋力出击,仿佛要将这天地劈开一般。
雨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他们却似毫无知觉,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枪尖,那簇锋芒,让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雨后,延武和西流进宫去见了西炎,再出来之时,已是星辰满天。
西流路过御膳房,问小太监要了盅刚炖好要送给皇后的燕窝,又顺了块香甜软糯的桂花糕,转了好几个院子,问了路上遇见的小丫鬟,终于在寝殿长廊的尽头找到了无疆。
她靠在朱红的廊柱上,微垂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西流提着小盒子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剑,剑身雪白而柔软,在月光下,闪着清冽的光茫。
呼吸微微一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真,无疆突然抬起头来,轻轻开口:“西流,我想走。”
她虽然说的是想,但是西流知道她已经决定好了。他想过她可能不会在宫中呆这么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无疆的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剑上,那是世间最后一把秋水剑,缓缓道:“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呆在宫里,看着你们为各种事情奔波,而我什么也不做。我曾答应过久修阁,要引诱冷凤出手,他们会为我留意孤燃花的消息,如果我像现在这样一直呆在西疆保护的范围之内,他还会不会现身,我跟久修的约定算不算数?”
无疆收起秋水剑,起身走到西流的面前,“如果我只是每天这样陪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了,无姬为我想要的自由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只是蜷缩在宫中享受安乐。”她的眼中露出难掩的痛色,“我没有办法接受你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离开,而我束手无策。”
西流很少听到无疆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她这些话肯定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思量反复,终于出口。他想要她呆在身边,但又无法挽留,他太能理解这种感受,如同他在云梦之巅的日日夜夜,父皇母后战死沙场,皇兄要一肩挑起西疆,他却只能呆在山上,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什么时候?”西流轻声开口。
“今晚吧。”
夜风穿廊而过,明明已经是春末夏初了,竟被冻得一哆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提着燕窝,本想说走之前先喝口吧,却发现它已经冷掉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一缩,退到半途却被无疆轻轻一挡,过手劫走了那盏燕窝,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冷了。”西流忽然有些难过。
无疆却一改方才的低落,打趣地笑了下,说:“我就喜欢喝冷的。”
西流看着她一点点喝完,转身将杯子放到身侧长椅上,然后说:“忽然有点想喝酒。”
西流闻言拉起她的手,道:“西疆最不缺的就是酒。”
西流凭着西疆二殿下的腰牌,很轻易地就摸进了西疆最令人神往的酒窖,这里有西疆各种传说中的酒,多少爱酒之人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来这里走一遭。
西流给无疆逐一讲解各个酒的来源,酒性,味道,无疆的目光落到角落一坛落满灰尘的酒上。
“那是酒圣鬼谷子酿的仙醇,酒味香醇,但酒性极烈,据说没有人能喝过三杯。”西流话音刚落,无疆一阵风似的飘过去将它抓在手里,在打开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西王不会生气吧。”
西流道:“若是生气了,那我就装病弱,皇兄肯定舍不得打我。”
无疆轻轻一笑,拍开封泥,酒香瞬间盈满鼻尖,她仰头喝了一口。可酒还没入肠,她先被冲天的酒气呛得鼻子眼睛紧紧皱起,愣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西流从未见过她这副可爱表情,忍不住驻足欣赏了一会儿,而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个夜光杯,碧绿似翠,又剔透晶莹得很。
很快两个杯子就是斟满,递到无疆面前。
“这个酒性子烈,要一口一口啜着慢慢喝。”西流道。
无疆过了好一会儿才冲酒劲中缓过神来,摇了摇已经有些晕的头,道:“这个酒不好喝,换一个。”
于是,西流给她找了个微甜酒性不强的果酒,自己则抱着仙醇烈酒,靠在落了些灰的酒缸上,拿着夜光杯一口一口地喝着。
不知道是酒太烈,还是西流本就不胜酒力,没过一会儿,他的脸就泛出红晕,连带着眼睛也红得过分。
无疆爬到了一个高梯上,抱着个酒坛子,一只脚荡着,低头看西流,问:“你醉了吗?”
西流他低垂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道:“醉了。”
无疆道:“一般人都说自己没醉,你怎么却说自己醉了。”
西流轻笑起来,只是这个笑格外地缓慢,像是墨水逐渐在白色的宣纸上晕开,他仍旧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无疆脚尖轻轻一点,从高高的爬梯上落下,坐在西流身边,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一直低着头,还没问出口,就发现西流的头一偏,落在了自己的肩上,轻声呢喃道:“我从来不骗小白花的。”然后就真的睡过去了。
他的脸红红的,无疆忽然忍不住伸过手去捏捏,可是手伸到一半,陡然停在空中,那双闭着的眼睛中陡然落下两行泪。
无疆弯下腰,把他放在肩上背回了寝宫。
盖好棉被,无疆又给他烧了壶醒酒的茶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又蹲下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又把醒酒茶放在小炉上温了温,最后终于蹲在床侧,轻轻说了声:“西流,我走了。”
明明知道他听不见,她又说了句:“我会回来的。”而后弯下腰,轻轻抱了下沉睡中的他。
就在她要松手离去时,身下的人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热气喷洒在耳边,低声道:“一言为定哦。”
无疆微微一怔,而后嘴角弯起,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卷结束~下面是最终卷啦~
【1】“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徐铉《吴王陇西公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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