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刚过,夏雨初歇, 转眼便是隆冬暮雪, 半载已过。
所谓春夏秋冬, 在世人的心里不过是播种和收成,年复一年无何不同,可就在稻谷金灿灿地垂满山野即将迎来丰收之际, 一阵马蹄惊起, 山兽逃窜飞鸟惊惶四散, 山河不改四海清平的奢侈美梦终究是醒了。
那日南王驾崩消息一出, 举国皆惊,文臣早就在古老的云式宗谱中找出数名有微末血缘关系的远房宗亲,只等在此种危机关头举荐继位;武将则已然上下打点, 手中握有亲武远文的贵胄名单, 要在这千载难逢的关头一改南国重文轻武的陋习,扭转自己的命运。然而各人心中的大义和小九九尚未出口,一道遗照便当头而下,王位竟然落入了已然远嫁南国成为人妇的云琊手中——云琊暂代王位, 管理南国, 日后云琊与苏冕诞有子嗣, 该子继承王位, 为东朝南国共主。
殿中顿时哑然失声,然而令他们失声的并不仅仅是遗诏的余威,更是东朝比邻而居的百万雄兵。
是日南国的年号由南和改成南硕,南硕元年, 东华二年,西元十六年,北耀二十三年,经历两百多年的你征我伐,四国依旧挺立,期间也偶尔有过数十年的和平岁月,然而这本就难支的平和在这个深秋被彻底打破。马蹄入梦,山河摇晃,人们似乎预感到这次的战争会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和持久,深夜拥被,摩搓手上老茧,不住地叹息,勤劳耕种也不过是蹉跎岁月。
在很久很久以后,那些见惯沧桑、笔锋冷硬如刀的史官在讲述回顾这段历史之时,深沉凝重的笔墨之下依旧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惨烈,似见兵戈相撞,如闻呐喊如狂,他们将这场几乎令四国覆灭生灵涂炭的战争称为——四国之殇。
而如今这场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便已山川变色,血流成河,幸而一场大雪覆下,还了天地一片素白之色。
东朝北边的一处山坳小镇,看似偏僻,却是一条供商贩走南闯北的秘密捷径,四国开战炮火连天,他们就是在这炮火之下刀尖之上赚钱,本就是豁出了性命,更不会在乎如今这能硬生生将人冻出窟窿的恶劣天气。
一家看似破落的小客栈里,伙计们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壶壶热酒在火上烧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店内各色人等,有老有少,有状如蛮牛的彪形大汉,也有瘦骨嶙峋像猴子似得小老头,他们各自盘踞桌前,或埋首吃饭,或与同伴侃侃而谈。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拉着一把乌木二胡,用那几乎老朽的声音唱道:
“理征衣鞍马匆匆。又在关山,鹧鸪声中。
三叠《阳关》,一杯鲁酒,逆旅新丰。
看五陵无树起风,笑长安却误英雄。
云树濛濛。春水东流,有似愁浓。”注1
这是南国一位新晋词人所作小令,写羁旅愁绪,发怀才不遇,在这隆冬的大雪深处被吟唱开来,落入这群背井离乡的商贩走卒耳中,别有一番感慨。
而悲慨之音刚落,凄婉的二胡竟转出一柔和的声调,同时只听得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音柔声道:“十二月辛丑,吾至莱宛,母无恙否?吾遇同乡丁侄,相互照拂,一切顺畅,母毋挂念……”
这是一封刚刚奔赴到前线的儿子写给母亲的家书,慰问母亲的身体,告诉母亲自己到了莱宛战场,遇到了同乡的丁侄兄弟,两人可以相互照顾,万事顺利,希望母亲不要日日担忧牵挂,照顾好自己。若遇到事情,可请隔壁铁匠老张帮忙,实在紧急,就请阿姐写信给他。待他他日挣得军功,就给母亲和阿姐做身好看的衣裳,望来年能够团圆。
这信写得实在是平淡之极,没头没尾,也不知这个叫个人叫什么,最后到底有没有挣得军功扬名立万,众人原想着他立下誓言,之后就得进入少年热血征战、从无名竖子到当世英雄的高亢部分,正竖起耳朵,没想到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一曲终了。众人一头雾水,不上不下卡得有些难受,有几人忍不住转头问道:“小孩,继续说呀,后来如何了,说得好的话,爷这几个铜板就是你的了。”
没想到那个小孩却是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汉子皱眉道。
“因为他再也没有写过信回来了。”少年道。
汉子觉得好笑,这没了还不能自己编么,说书的唱曲的不就得编些好段子来博众人的一滴眼泪或者一声喝彩来赚几个铜板么,亏得这老头子拉得一手不错的二胡,可这故事也忒差劲了,这两爷孙再这么下去不得饿死么?
汉子本想收回铜板可,可转眼一看这一老一少瘦弱的身板,也不知这一路能赚几个钱,能否熬过这百年难遇的寒冬。他忽然想起自己远在南边的老母和孩儿,泛滥了点同情心,粗糙的大手轻轻一抬,两枚外圆内方的铜板轻盈地落入少年摆在地上的毡帽里,撞出清脆的响声。
他回头正欲继续扒拉饭,忽得听到那木门“吱呀”一声,还没来得及竖起领子裹紧大衣,一阵暴虐狂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冻得一屋子的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等到门重新被关回去,他们才算是抬头睁眼,看到了来人。
那人头戴一顶斗笠,笠上落满了雪,它微微前倾,宽大的帽沿遮住了整张脸。斗笠下面披着一件冰蓝色的狐裘大衣,将整个人深深的埋在里面。
见到了来人,众人却没有马上将目光收回去,反而齐齐落到那件狐裘大衣之上,只见它蓝得晶莹剔透,在这微黄的烛火之下,竟像是能自己发光似得,可见十分稀罕昂贵。
店小二赶忙过去招呼,一张笑脸叫人欢喜:“这位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咱这有上等的客房,也有此处闻名十里八乡的饭菜,包您满意,您路途辛苦,要不先上壶热酒暖一暖胃?”
那人弹了弹衣袖,抖落身上的雪,轻声道:“不喝酒,给我沏一壶热茶吧。”
一向见多识广口舌利索的小二忽然怔了一下,露出讶异的神色——这嗓音清脆柔和,分明是一位姑娘!
这地名叫山奇,取“崎岖”之意,山路十八弯非常不好走,也正因为此地险峻偏僻,才免遭马蹄践踏,成了一处安全又隐蔽的商路要道,经过此处的人几乎都是走南闯北将命悬在裤腰带上的汉子,即便是有过路女子,也是那些手中拿着刀剑身边有好几位少侠保驾护航的女侠,从未遇到有女子孤身一人来到此处,更何况是在这即将入夜的傍晚。
不过这小二反应也倒是快,他并未深究女子孤身来此的原因,而是立马招呼其余客人腾挪出一个位子来,亲切熟稔道:“姑娘,今天人多,只能请您跟其他几位客人拼个桌将就一下,我先去漆壶热茶,您先看看想吃点什么,小的马上回来。”
那女子坐下来之后似乎并没有摘下斗笠的打算,只是那斗笠之上的积雪入了暖室,慢慢融化成水沿着帽檐滴了下来,落至桌上溅到同桌的食客,她道了声“抱歉”,才取下斗笠。
出门在外,自然是有诸多不便和叨扰,他们这些人走南闯北的早就习惯了,更何况还是个孤身在外的姑娘,不但不会计较,还想彰显一下自己洒脱的个性和宽广的胸襟,于是筷子一摆,打算爽朗一笑道一声“不碍事”。
可他们话才到一半,目光落到那张脸上的瞬间,蓦地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极俊极美的脸,流畅的线条,美好的轮廓,尤其那肤色是他们少见的白皙细腻,如同凝了霜雪一般,摘斗笠的瞬间,她微垂着目光,纤长的睫毛覆盖而下,洒下一片影子,世间似乎有片刻的寂静。
“多谢。”她抬起眼睛,朝他们点了下头。
他们又蓦地心跳一停。
那是一双凛冽又清澈的眼睛,有着饱满的弧度和好看的眼尾,连带着挺秀的鼻子给这张柔和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俊俏,让她美得并不柔弱,反而兼备了锐利和沉静这两种矛盾的气质,余韵悠长。
此人正是无疆。
作者有话要说:注1:蟾宫曲--阿鲁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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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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