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王总,来了新人?”
“王总看人眼光一向不赖嘛。”
宿闻拘谨地站在包厢里,里头的纨绔子弟刚唱完一曲,他全程都是和王哥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鼓掌的。
“谢谢,王某当不起。”
宿闻悄悄地抬头。他发现,王哥的表情和宿明杰的有那么几分相似,都是顺从的、迎合的表情。
笑得像只狗。
宿闻从没去过夜店。县城里有,但离他家和学校实在太远,也从没有身边同学去过。所以他并没有这一概念。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堆人要围在这种地方,让迷幻的音乐萦绕耳边,看红绿紫的光束来回舞动,而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光亮。
这让他想起了他房间有盏台灯。那是潘灵给他买的,上了初中后,潘灵用平时给别人做手工攒下的钱,买的第一盏台灯。
潘灵说,我们闻闻,就要用最好的东西。
他其实觉得没必要,台灯能发亮就好,但他没想到,潘灵是趁着宿明杰不在家,托人买了个日本的。能调光色,能调亮度,上头还有LED显示屏,写着日期、时刻与室温。
哪怕事后宿明杰臭骂了潘灵一顿,甚至又扬手打下去,潘灵都觉得,买得值。
在十多年前,这并不是他们县城人人都能给孩子买得起的。
而那样的是真正的光亮,是温暖人心的。
这里的光不一样,它诡谲,可怖,透着阴森,像是王哥给他的感觉一样,永远深不见底。
这间包厢很大,人却不多。
五个男人都戴着遮面的面具,灯光昏暗,辨识不出他们的年龄。面具有些是整脸的,有些是只遮住眼睛,而有些只是装饰性地盖住半张脸,其实与不戴面具无异。
而在其中四个人的身边,都坐着穿着不同的女孩。女孩们是不戴面具的,她们被化上了妆,有些浓艳,有些素雅,但在宿闻看来,她们都有着同一张脸,同一种微笑。
他想,她们在笑,她们却又在哭。
“Phantom,不喜欢吗?”戴半面具的青年笑着对旁边的人说。
王哥的店,保护隐私,不仅公主少爷们用的是化名,比如宿闻的“Ruby”,就连这里的客人们都有自己的代号,互相之间称呼不得使用真名。一是徒增一种神秘感,二则是防止隔墙有耳。
严谨。
宿闻注意到,Phantom是唯一一个没有伴儿的。
他戴的是半张假面,但形状极其诡异,是从右额角斜切到左下颚,颜色是惨白,与一旁花枝招展的面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年纪似乎还很小,因为他面部干干净净;但他双腿修长,身材颇好,又有种难以言说的独特气质,让人很难怀疑他的年龄。
如果宿闻那时候看过《歌剧魅影》*,便会立刻想起剧中白色假面、嗓音动听的魅影(Phantom)。
可惜那时候的他连电子产品都碰不上。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一味地沉默着。
“你这就不对了啊,”旁边戴着假面舞会般面具的男人开口,却是清脆的少年音,他躺在化浓妆、身姿妖娆的女子怀中,惬意得很,“难得出来一趟,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就是,你听听,”另一个人插嘴道,“你爸带你哥去国外出差,你妈去宴会——扔你一个人在外头,没门禁,多好的机会?”
开头的半面具说:“不会是……还记着那小男孩吧?”
没有伴的少爷始终沉默着,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开口道:“没有。”
“还说没有,”他同伴笑道,“真没有,你连理都不会理我们。你和小唐不是两情相悦吗?”
宿闻听得云里雾里。他不知道他们是谁,到底在聊什么,但在冷静下来以后,他听出,那几位坐着的青年,和他的年龄应当差得不多。
同样都是十七八岁。
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那么不公。
他是悲惨的,却也只是其中一份悲惨。他身边的同学谁不是和他一样,哪家的母亲又不是和潘灵一样,都是男人打着过日子。同学间谁也没有抱怨。
因为,那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在这一刻,他有了鲜明的对比。宿闻像是站在黏腻发臭的泥潭中,而他们,则是沉溺在不可自拔的纸醉金迷当中,享受着极乐。
“我们哥几个,记着你年纪小,特地给你点的鸭。”半面具笑着说,忽然指了指宿闻。
全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哎,等会儿,”半面具忽然起身,他三步并两步走向宿闻,凑近盯了许久,才朗声说:“这不是和那小男孩很像吗?你瞧瞧,大眼睛,皮肤白得跟女人似的,还有这前头粉红色的……哟,还会害羞呢!”
衬衫穿到身上,便几乎是透明的。
宿闻被他讲得脸发烫。
包厢内的空调本来就打得太足,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过高的温度。学校是没有空调的,更别提他家里。他宁愿穿着衣服,到个位数温度的天气里跑个两圈,也不愿意待在这个暖炉里。
热容易让人烦躁。
“别动他。”
全场肃静。
Phantom终于从单人沙发中起身,宿闻低着头,他不敢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直到一双皮鞋映入眼帘,他猛地抬头,那人竟已经靠得那么近。
面具没有遮住的那一只眼睛,透亮的桃花眼中盛满深情,却因眼褶极深而过于锋利。
沉默。
“喜欢就带走吧,”王哥笑着递给了他一张卡,“楼上,空调已经帮您开好了。不登记,没监控,您放心。”
“啪。”
他将卡打落在了地上。
正好落入宿闻的视线。
“你这就不客道了,”为首的半面具笑道,“怎么,别跟哥哥说,你还是个雏儿?这种事都见不得?”
“我不玩这种脏东西。”
脏东西。
他说什么。
宿闻听得懂每一个字,却又无法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将在场的女孩,和自己联系起来,再和那少爷身边空空的位置联系起来……
即使他再不懂这种事,现在也懂了。
原来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是做“那种事”的人。
无法诉诸于口的愤怒霎时将他的理智夺走,他一个抬头,出拳极快,一记拳头打在他右腹:“……别说我脏。”
Phantom吃痛地闷哼一声,随即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好教养,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宿闻的胳膊,极有技巧地一拧,宿闻立刻被疼痛刺得再也动弹不得。
“Ruby!”王哥怒道,“清醒点。”
宿闻弱声道:“但他说我……”
“脏,就是脏,我说错什么了吗?”Phantom的声音确乎有股魅惑感,低沉如石般坚定,明明言语没有温度,却叫人痴狂,“来这儿不是卖的是什么?装正经?我吃那套?”
“不是的,我……”
他忽然眼前一黑,但那是一瞬间的事情,并不足以让其他人感到异样。
我怎么了。
宿闻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这种感觉太奇怪,像是水里游动的鱼儿脱了水,氧气再怎么进入肺部,都不够。
再如何触碰,都不够。
被面前的人触碰到的双手变得滚烫,不,不止双手。有一团火在他身体里乱窜,张牙舞爪地点燃他每一个细胞。艳红爬上了他的窄腰,他的脖颈,他的耳垂,少年的白衬衫什么也遮不住。
太热了。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东西……
“来了。”王哥低笑道。
“你在说什么……”Phantom疑惑地说着,目光不经意地向下瞥了一眼,他随即震惊地定在了原地——
宿闻在轻轻地用脸蹭他的手。
看起来年纪颇小的少年,眼是湿的、红的。他呼出的气息都是浓艳的,Phantom能感受到面前的人,是有多么的不情愿,又是多么的心甘情愿。
诱人。
“一点Rush*罢了。”王哥冲着剩下的那几个少爷咧嘴笑道,“如果今天这位少爷不打算享用……发作起来……”
是那束玫瑰!
玫瑰香味中夹杂着的那股挥之不去的气味,是王哥藏了瓶Rush在里头。哪怕宿闻并不是贴着花闻的,那么一丁点儿Rush都能给初次使用的他造成不小的冲击。
Phantom却在这时拿出手机,和人快速地发了几句信息。打字声传到了宿闻耳中,连这一丁点儿刺激都让他心生恐惧。
“都是提枪上阵,洞在谁身上,没什么区别。”他同伴插嘴笑道,“听说男人更有感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宿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东西了。他依靠本能地牢牢抓着面前的人,全身都止不住地在抽搐。
——好想要。
“兔子发情了。”有人嗤笑道,“真可怜啊。”
“……”
他再也站不住了。
他跪倒在了地上。
燥热如同飞窜的电流般,狠狠扫过他每一处敏感的肌肤。
包厢内的灯光愈发昏暗,叫他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音箱依旧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放着伴奏,却无人唱歌。那些看不清的面具扭曲成杂乱分布的色块,宿闻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是不是像狗一样呢。
有人恶意地用皮鞋拨弄他跪坐的腿。疼痛是一味毒药,他从来都没喜欢过疼痛,可那股燥热却愈演愈烈。他一个踉跄,重重地往一旁栽去——
“小心。”
Phantom的声音在宿闻耳边响起,那是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到的音量。他早已神志不清,整个人都疲软地瘫倒在那人怀里。
他感到那人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表情和语气都那样冷峻,但动作却是无比轻柔。
“Phantom,上楼吧,嗯?”王哥毫不顾忌地附身将房卡捡起,笑嘻嘻地递给戴着假面的男人。
“……谢谢,”Phantom终是用另一只手接过了房卡,“如果打扰我,你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怎么敢打扰您呢。”王哥摆摆手,微微俯身,作送行状。
语毕,宿闻只觉自己双脚离地,整个人都被横抱了起来。尽管他不是很重,但那个抱着他的男人没有一下子站稳,略微踉跄了两下,看来很不习惯这种事情。
结果最后还是一样的结局吗。
道貌岸然。
“我不要……放开我……”宿闻用手遮住眼睛。他累了,太累了,那股燥热蒸得他飘飘欲仙,且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某些生理性的变化。
他已经来不及恨宿明杰了。
他现在只想得救。
时间本是一捆循规蹈矩的毛线球,却无意间被抽出一端,拉长,再拉长,直至几分钟恍若世纪般漫长。
冬夜的风将他冻得直哆嗦。他猛地睁开眼睛:这是外面!?
“这是后门。”
“……晚哥说,Rush药效不长,很快就会没事了。”
“你……年纪很小吧,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宿闻勉强地抬头。月光悄悄地拂过Phantom的面具,照亮了那双失落真诚的眼。
“我爸把我卖了。”
“但……”
“年纪小……”宿闻苦笑两声,“和你无关吧……觉得我脏,觉得我下贱……现在开始装好人了?”
“不是,我没有……”他的话语变得急促,“我没办法……形式上的邀约,这种地方,总免不了来……”
宿闻忽然轻声道:“我想回家。”
出了门后,药效果然褪去不少。宿闻一个挣扎,猝不及防的攻势叫Phantom松了手,他便滚落到了地上,不小心磕到了一旁的玻璃片。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但他,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他们便这样面对着面。
沉默。
寂静苦涩地膨胀,迸裂,充斥在这冬夜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什么关系。说的好听一点,陌生人,说得难听一点,即将到来的金主与鸭的关系。
“喵。”
宿闻低下头,是一只黑得跟煤炭似的小猫,怯生生地蹭着他的裤管。黑暗中,他只能勉强看清它圆溜溜的琥珀眼。
“你也回不了家吗。”
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试探般伸出手去摸它的头。小猫呜呜地叫了几声,先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看见宿闻笑着的面孔,才最终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轻轻地舔着他伸出的手指,却没有咬他。
“Ruby。”
宿闻猛地抬头。他不知为何,明明这并不是他的名字,但在Phantom轻声唤他的时候,他仍会如此企盼地看向他。
一件外套盖在了他身上。
灰色的,很暖和,把他和小猫都罩在了里头。
Phantom倾下身的时候,小猫试探地伸出爪,他被惊得往后一退,面具便倏地掉落。
啪嗒。
少年的面孔,稚气未脱。
来不及细细描摹那面孔。
“别看,Ruby。”
他重新戴好了面具,但微亮的天色早已将他发红的耳垂照得一清二楚。
砰砰。
宿闻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但也许,也许是因为抱着小猫,才那么紧张吧。
也许是吧。
“你不会有事的。”
“等我,我会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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