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同行

小说:魏逆 作者:茶渐浓
    金乌西堕,暮色低垂。

    呜咽的晚风吹皱了淮水面,带着依旧不舍离去的秋意奔流赴海,也让寒霜肆意爬上了两岸矮矮的草烟。

    寿山西北麓,士家壁坞。

    数百个火堆联绵而落,早早就燃起了烟火。

    以一缕暖意给士家们生而卑微的命运,许下人间尚且值得的点点希望星火。

    各个都伯约束着各自麾下士卒,井然有序的围在火堆前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一份去壳不干净的麦饭,一碗用骨头煮出来的飘着淡淡油花的盐汤,一块不足三指宽的肉块,便是他们的将军甫一归来,便以秋收农祭为由给予士卒们的分食欢宴。

    就这么一丁点肉食,属实有些寒酸。

    但没有一个士卒嫌弃。

    相反,他们都觉得很是丰盛,很是满足。

    不止是因为这些士家早年的生活能饱腹便是万幸,从不敢奢望肉食。

    更是因为他们被安置在淮水北岸的家小,夏侯惠让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其中,家中有老人的,还会额外分到一些下水。

    身为家中顶梁柱,只要身后的家小有肉食,自己就算吃糠喝稀都觉得很丰盛不是吗

    是的,夏侯惠只罢了置酒之念,并没有听取焦彝的建议。

    倒不是他早就忘记了曾经并肩作战的陈定,更不是心中半点感伤都无。

    而是已然习惯了戎马生涯里的生离死别。

    魏国的士卒也好,贼吴的将士也罢,只要踏足淮南这片土地了,就要做好埋骨在这里的心理准备。

    魏吴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事拉锯,陈定不是第一个战死的,更不是最后一个。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夏侯惠能做的,也只是将死去的人藏在心里,努力让依旧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再怎么不济,也得让日后在战事中死去的人儿,如今仍能感受活着的快乐。

    能有一日,便是一日罢。

    带着这样想法的夏侯惠,脸上荡漾着笑意,步履缓缓挨个来到每一个火堆,捏一捏这个士家的胳膊、握拳锤一锤那个士家的胸膛,叮嘱几句好生演武与务农殖谷的勉励话语,也让欢声笑语从一个火堆前传到另一个火堆前。

    欢快的气氛,就连早就变得刺骨的晚风都不忍呜咽作声来扰。

    翌日,将近晌午。

    逐一看罢三部将士们演武的夏侯惠,才策马往骑兵曲驻地而去,且还不忘先到城内酒肆中沽了数囊酒水。

    因为他已然隐隐猜到了张骑督旧伤复发、精神恍惚的缘由。

    张骑督乃冀州人,在淮南戍守已然十数年了,也早就有了以年老力衰为由请求卸任之心。

    毕竟,骑兵的特性与战术对骑卒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

    年过不惑之年的他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再者,他如今的官职是偏将军,卸下前线职责归去乡里,庙堂也会嘉奖他多年勤勉的功劳,在冀州寻个空缺的郡将或县尉职授之,以激励其他将率忠贞报国。

    之所以他还没有上表求去职,是想对旧部子侄多照看些时日。

    如陈定的从父是他先前麾下的都伯,在临阵受创濒死之时,就曾请求他多关照下陈定。

    还有从冀州桑梓随他来寿春的五十余部曲扈从,虽然如今依旧活着的仅剩下了不足十人,但那些早亡的人不乏在淮南入军籍、娶妻生子者。

    不管是出自袍泽之情,还是桑梓情谊,他都要多照些时日,待那些少年郎健长、看到那些子侄辈有个好前程。

    原本,一切都还挺如他意的。

    但在月余前,刚升迁为斥侯营主官不到半年的陈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袍泽子侄中最有出息之人,竟是被贼吴设伏杀死了。

    是的,中伏。

    贼吴孙权在历经阜陵戍守点被毁、皖城谷地被席卷一空以及孙布诈降失败后,勃然大怒,亲自作诏书将横江浦与濡须坞两处主官责骂了一番。

    怒斥他们玩忽职守,身在前线竟是连最基础的戒备之心都没有。

    濡须坞的将主看罢直接上表请罪,然后事情就过去了;但横江浦的主官丁奉,则是咽不下这口气。

    “魏斥候犹敢越境来袭,我吴国精锐若龟缩不出,徒令天下笑邪”

    他是这样激励麾下的。

    待激励起士卒之锐气后,他从中募得了百余敢死之士亲自率领着,沿濡须水潜行深入到了居巢县西一带埋伏。

    濡须水是连接巢湖与大江的唯一水道。

    故而,魏军斥候每日都要巡视濡须水口岸一番,以此来警戒江东是否来犯。

    也正是因此,日常巡视的陈定与十余斥候误入了丁奉的埋伏点,皆被强弩当场射杀,连战马都被射死了。

    张骑督听闻此讯,心中悲痛异常。

    他这些年已然见过太多亲近之人阵亡了,早就濒临不堪重负。

    尤其是此后满宠便将斥候营再次并入骑兵曲,且以魏国无力跨江进攻、不增无谓殒耗为由,严令所有斥候不可越过逍遥津东十里。

    也就是说,张骑督连想为陈定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就是他旧伤复发,精神恍惚的缘由。

    心里悲愤与有负死去袍泽所托的愧疚之下,记忆的零散碎片书写着过往的一撇一捺,让他也永远的陷入了潮水之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都会掀起狂风巨浪。

    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沼泽。

    别人无法拖拽,他自己更也无法挣脱。

    所以,身为旧识的夏侯惠能做的,也就只是拎着几个酒囊赶来看望一番,陪他在沉默中将酒水不停的往口中灌,以醉意让他获得短暂的安宁。

    四个酒囊全空,小半个时辰之后。

    斜斜躺靠在军榻上的张骑督,发出了沉稳的鼾声。

    一身酒气的夏侯惠,也轻轻移动脚步从军帐中走出来,待告诉帐外值守着亲卫后,才对同样守在外的蒋班招呼,“公俊,且随我走走罢。”

    蒋班没有作声。

    点了点头后,抢先一步来到马厩,将二人的战马牵出来,一并往营外而去。

    若看的仔细了,还会发现他犹遵循尊卑刻意落后了半个马头。

    “陈文固的家小在淮南吗”

    二人在沉默中策马了三四里,夏侯惠才出声打破了沉默。

    “没有。”

    略微摇头,蒋班也有些伤感,“文固乃幽州人,其从父战没后,他在淮南便孤身一人了。算算时间,朝廷的抚恤应已到其家中了罢。”

    “那就好。”

    有些惆怅的到了声,夏侯惠又陷入了沉默。

    他在斟酌着如何宽慰蒋班的言辞。

    因为在看到张骑督卧病榻上时,他就知道了为何满宠汲汲乐良赶来寿春以满宠之智与对孙权秉性的了解,不难猜出今岁贼吴应会兴兵来犯。

    战事将近,骑兵曲不能没有将主督领。

    且蒋班入骑兵曲任职副职也不过半载时光,满宠自是不敢以上千骑兵委之的。

    如此,任职豹骑将率多年的乐良,自然就是恰逢其会,成为满宠心中暂代骑督的不二人选了。

    另一个缘由,则是养一个骑兵曲比一营步卒更耗钱粮。

    故而,依着军中惯例,能担任骑兵曲将主之人的官职至少要是偏将军才行,但蒋班的官职如今才是牙门将

    或许,蒋班自己也有所领悟罢。

    在继续走了数里后,寿春脚下的壁坞已然在目时,他便打破了沉默,“将军,自张骑督卧病后,满将军并没有让我代署军务,而是遣了一个小吏过来帮衬。嗯,将军应该见过满将军了罢,可知道何人前来代督骑兵曲抑或是让将军督之”

    “昨日见过了。”

    夏侯惠勒起了马缰绳,朝着他轻轻颔首,“不是我领骑兵曲,而是不日将赶至淮南的讨虏将军乐良乐子善。嗯,他前职乃是豹骑将率。”

    尽管早有所料,但蒋班的眼睛里还是闪过了一缕失落。

    他运气真的不好。

    先前将要补缺斥候营主官时,夏侯惠就被外放来了淮南;如今他身为骑兵曲副职,却又要迎来一位在虎豹骑中任职的将率。

    “哦。”

    他淡淡的应了声,还挤出了一个笑容。

    见状,夏侯惠不由宽慰道,“丈夫只患才志不足,不患官爵不显。以公俊才学,他日封侯拜将犹可期,无需为区区一营将主而耿耿于怀。”

    “呵呵多谢将军勉励。”

    闻言,蒋班的笑容变得灿烂了些。

    也让夏侯惠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宽慰之辞是多么的敷衍。

    出身微末的蒋班,其父不过一郡兵,没有门第与父辈功勋萌荫,在九品中正制已然推行开来后,连尽情施展才学的舞台都难求,更莫说是封侯拜将的奢望了

    且他又不是谯沛人,没有为魏室死忠的利益与共。

    他与许多人一样,投身行伍不吝性命是期盼着能出人头地、搏出个未来。

    因为在军中有了一官半职,就是在乡里有了威望、有钱财为家中购置田亩成为殷实之家,再勒紧腰带挤出钱财培养下一代学文习武,慢慢转变成为耕读之家,最后子孙就有了基础过渡成为豪强之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士族

    当下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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