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o,e,i, u……”
幽静昏黄的空间响起软软的声音, 很轻很缓, 每个音都咬得极准, 听起来格外悦耳。
倚在墙角的女生,弯曲起来的膝盖上, 瘫开着一本厚厚的字典。字典的下边缘,搭着一颗小小的蛇头,随着女生指尖滑动的动作, 小小蛇头从左挪到右,又从右挪左。
明亮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指尖落下的位置, 细小的信子在嘴里卷呀卷, 无声地跟着念。
那认真的神情, 是对知识的渴望。
“这个读什么?”水祝指着念过的其中一个字,问他。
小蛇甩甩尾巴, 不假思索地答:“啊。”
“……”水祝忍不住笑出声来,摸摸他的头,“衣, 衣服的衣。你看,挨在它后面的这个字读‘服’。衣服,我身上穿的衣服。”
“哦。”
他换个姿势, 趴在字典上,认真地啃咬上面五花八门的字,小尾巴在她的肚子上戳来戳去。
水祝被戳得肚子痒,缩着肚子,竭力憋住笑,抓着他的尾巴,说:“别闹,我们再来一遍。”字典翻到上一页,她又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
小蛇努力瞪大眼珠,将她念过的字,一个不漏地从眼睛和信子里装进他的小脑瓜。
念完一页,水祝指着一个字,问:“这个呢?”
小蛇翻眼,念:“哎。”
一个唉声叹气的情绪词被他念成冰块一样冷漠,但念对了。
水祝摸摸他的头,夸奖道:“你真聪明!”
聪明?
他一直都很聪明。
小蛇无视她的夸奖,直勾勾地盯着字典,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翘起尾巴给字典翻页,一一扫过去,他竟然能毫无阻拦地把字典上的那些字词句都念出来。一页页翻过去,都是,都是,都是。
他认识它们?
尾巴尖戳戳枕头,他指着那一排排字,念起来:“心或失望,听到这消息,我心里就~了。凉快,清凉爽快。乘凉:到外头~~去。”
水祝错愕地瞪大眼,盯着他念过去的字,满脸不可置信。
都念对了?
麻呀!她还没教呀!
水祝一手提起他,捏着他的下颌,将脸摆正在自己的眼睛前,从上到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他。
是她的小蛇没毛病呀,蛇头,蛇颈子,蛇身,蛇尾巴,瘦瘦的像泥鳅一样小的身体,干干扁扁的,那双漂亮得迷人的大眼睛,是她的小蛇没错。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水祝呐呐地问。
“新华字典。”
“……”
她们,辛辛苦苦,早起晚归,作业堆积成山,日复一日,像王八长命百岁一样,艰苦地读书,写字,背知识点,刷题,考试。
他,教几个字母几个汉字,就全会了???
这一秒钟,水祝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像罗珊那样大骂草本植物。
不,不可能。
水祝摇头,无法相信自己辛苦十八年,被一条手指粗的小蛇给干翻了,想她当年还是班里第一名。
快速把字典翻到后面,她指着一个笔画多的字,捂住拼音,说:“你念。”
小蛇扫一眼,读:“禤。”
“……”不仅念对,还念得很标准。
小蛇拨开她的手,往后翻翻,又往前面翻翻,找到笔画页,尾巴尖指着一个字,对枕头说:“你念。”
水祝看过去,脑子猛地就卡壳了。
嘴巴张张——
对不起,她真有点儿不认识……
看她瞳孔瞪大,震惊到挣扎又犹豫的模样,小蛇鄙视地翻眼,冷漠说:“笨。”
随后,念出来:“狜。”狜猔,很久以前,他去过。
水祝咬住下唇,面对他赤.裸裸的嫌弃眼神,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她对不起她的语文老师,对不起录取她的大学,对不起小学时候翻到书脊脱线的新华字典。
她,连一条蛇都不如。
*
小蛇飞出去,钻进书架,卷一本书,又回到她怀里,尾巴尖戳开,他念出来:“细鳞太攀蛇,是全世界最强毒性的陆栖蛇种,一次毒液可杀死二十万只老鼠,形体比普通太攀蛇小……”
他一眼扫下去,每年六七月份交.配期,卵生蛇类,每次产约12歼~20枚卵。
嗯?和他见过的细鳞不同?曾经,他的洞外,有一条细鳞是三月份交.配的,产的卵不止二十枚。
他有些怀疑这本书的真假。
继续往下翻,没有看见长得像自己的品种。大半本书,几百条蛇,共同点都是会交.配和产卵。
小蛇歪头,为什么他不会?
他从来没有过交.配,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并且很厌恶母蛇。
难道,他不是公蛇?
不可能。
伴随着书页翻动,时不时传出小蛇清冷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念着书上的字。字体的正上方,清晰的蛇浮现在眼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宛如真的立在身前,蛇鳞上的一道道纹路 ,清晰可辨。就像随时都会跃出纸张,来攻击她。
身上一阵阵恶臭冲击感官,裤子上的黄脓已经凝固成糖浆,将裤子都黏成硬硬的一团。配合着书上的画面,水祝觉得自己很像被装进蛇皮的人,蛇鳞正一片一片黏在她的身上。
她难受地扭动,蹬着脚想把裤子上的凝块戳掉,凝块却像肌肤上结的疤,怎么戳都戳不掉。
小蛇挪挪身体,转头看她,水亮亮的眼睛在无声表达:你扭什么。
水祝难受地皱眉,强迫自己压住蠢蠢欲动的双脚,小声央求:“咱们换一本吧……”不看见蛇,她或许就没这么难受。
她真的太难了。
小蛇瞥眼书上的蛇,画得挺真实。
枕头,胆小鬼。
合上书页,尾巴卷起将它扔到远处,飞身钻上书架,拆开一本本书,瘫在上面慢慢看起来。
不仅限于新华字典,他能看懂很多书,上面的字都认识。
读完一本格林童话,他歪头。
为什么会认识人类的字?
嘶——
他是天才,人类的字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甩甩小尾巴,翻身起来,游在书架,又抽出一本童话书。他看见了海的女儿。
虽然不是蛇,但是和他一样有尾巴,他看着自己的尾巴,想——难道他的尾巴变成双脚后,也会很疼?
不可能。
小蛇抖抖尾巴,撕下那一页,叼在嘴里。
飞回去,把纸放在枕头腿上,问她:“你走路,脚很疼?”
“走久了就会疼。”水祝一边说,一边看上面的内容,然后笑起来,“不是这样的,这是童话,哄小孩儿的。世界上没有美人鱼,也变不出……”
攸地想起变成人蛇的小蛇,说着的话顿时停住。
如果她现在还坐在教室里,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说这是假的,但是现在,小蛇正窝在她的肚子上,那是真实的感觉,说不出这是假的话。
小蛇能说话,能变出人的身体,还特别聪明,比她聪明很多很多很多。
所有的假的,所有的不可能,在他面前,才真正是假的。
水祝揪着头发犹豫,该怎么和他说这是编造的童话书,专门给小孩看的。
良久,她说:“这是写故事的人编造的,他只是借这个故事来表达别的含义,这个世界不存在这种现象,就像你一样,我以前认为你只是单纯的一条蛇,像普通的蛇那样,我们人类很多人都像我这样认为蛇只是蛇。但是你看,现在的你能变成人蛇,能说话,看懂人类的书,而且比大多数人类都聪明和厉害。这是超乎现实的存在,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和接受。所以,你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话和变身,不然会把你当妖怪抓走。”
小蛇歪头,童话,哄小孩儿的。
嗯?他不是小孩儿,他比所有人类都大。
尾巴扇飞纸,他问:“你走路,有多疼?”
“……”水祝发现自己白讲了那么长串话,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他根本不爱听她说的那些。
她好想长在他的脑子里,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看看他想事情是怎么转动的。
面对他面无表情又水亮亮的眼睛,水祝认命地努力思考他的问题来回答:“唔,就是不想动,想原地躺下,然后有人给自己的双腿泡热水,再加上按摩,很舒服。”
嗯?按摩?
新鲜的词语。
看她逐渐陶醉的表情,有那么点像舒服。
他又飞到书架上,一排排寻找按摩两个字。
书架连得很深,一直延绵进前方的黑暗里,昏黄的灯照不进去,越往前越昏暗。
但小蛇的眼睛很好,尽管是黑暗,他也能看得很清楚。
他盘在书架上,想自己不应该这样找。
按摩,属于什么分类?
抽出新华字典,理解一番,顺着架子上的分类进去,一直进到快到房间尽头的地方,终于看见一排排的“按摩”。
他卷出三本,小尾巴一沉,扣不住的三本书“哗啦”砸在地上。
小蛇默默地看着掉在地上的书,三秒。
猛地吐出蛇信子在空中狂探。
摄像头被枕头的衣服紧紧裹住,房间里除了枕头,没有任何生物。
他“咻”地变成人身,粗壮的尾巴游在地上,卷起三本书,又将书架上有关按摩的书籍全部抱下去,摆着大尾巴回去。
枕头正在墙角打哈欠,眼睛眯眯又努力睁开,睁开几秒,又眯眯在一起。
枕头,贪睡。
他又总结出一点。
*
中午砍了不少头,又被炮火震了一下,早已精疲力竭,现在处在幽静又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小蛇陪着说话,觉得脑袋很沉,精疲力竭的后遗症袭来,沉得想睡觉 。
小蛇才出去一会儿,她就连打了长串的哈欠。
又眯眼打个哈欠,想睡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揉揉眼睛,想着要不要去打扰小蛇看书,毕竟刚学会认字,总会有很大的新鲜劲。就像当初她刚学会几个简单的字,就忍不住写点小日记,看点故事书。
特别欢喜。
去找他,打断他看书,会不高兴吧?
小公举不高兴,难哄得要命。
水祝伸了伸脚,左腿搭在右腿,靠在墙上没起。
迷糊的眼睛一转,她看见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漂亮男生抱着一摞书游过来,那粗壮的大尾巴在身后蜿蜒,尾巴尖卷着三本书。一个眨眼间,就游近了。
大尾巴上细碎的水波随着蜿蜒荡出炫眼的弧度,像闪耀在阳光下的大海。
而他就是那畅游在海里的美人鱼。
美人鱼真的可以变成人。
水祝想。
“啪!”
厚重的书籍放在地上。
水祝瞬间从天马行空的思绪里惊回神,看着他弯腰放下手里的书,突然蹭起来,一把搂住他往下按,力气大得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全部藏进怀里。
“做什么?”声音闷在怀里,很疑惑。
鼻尖的柔软散出阵阵香,混着脓水的香,尽管有白虫的腐臭,他还是能清晰闻到枕头的香味。
他忍不住嗅嗅鼻子。
“你变身干什么!快变回去!”水祝抱住他,急急地说。
小蛇摇尾巴,他在怀里歪头,说:“他们看不见。”
又补充一句:“我拿不到书。”他的小尾巴连书的一圈都绕不住,大尾巴很好用,还有两只手,也可以抱书。
“叫我呀,我帮你拿。”
弓着背梁埋在她怀里的小蛇,翻眼,她刚才不是说脚痛到不想动,还想要按摩吗?
水祝松开手,指腹不小心抚在他光滑的脑袋,小蛇浑身一震,“刷”地一下就变成了干扁的一条蛇,掉在她的怀里。
怀里轻微地蠕动,水祝抱起他,疑惑地问:“怎么又变回去了?”
小蛇扭头,不想看见她。
她摸他的头,很讨厌。
*
小公举又莫名其妙地不理她了,水祝也想像他那样瘫一下——小公举的心,太难懂了。
圈他在怀里,曲起双腿给他放书,看着他用尾巴尖戳开封袋,说:“就呆在这里看,不要乱跑。”
小蛇点头,把书放在她曲起的膝盖上,摊开,立起小脑袋搁上书,一目十行。
水祝看着密密麻麻的字,眼花得只装得下瞌睡,她的学霸时代已经过去了,该轮到小蛇了。她打个哈欠,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迷迷糊糊睡起来。
均匀的呼吸声从头顶传下,小蛇翻转眼珠,看见枕头的脑袋在墙上一点一点,整个上半身歪歪扭扭地移动,双腿却还稳稳曲起并拢,瘫在她膝盖上的书,稳稳的没有一点晃动。
小蛇从她怀里跃出,摇身一变,漂亮的大男生出现在她身旁。他拿过膝盖上的书籍,大尾巴往她身上一卷,整个枕头窝在他的尾巴里,还很舒服地翻个身。
他背靠墙壁,一页一页看起来。
五本书从地上到他手里,又从手里放到地上。
他了解了什么叫按摩,并且了解得很彻底。
俯身过去,他撩开枕头黏成一团的头发,冰凉的指腹压在她的头上,肮脏的发丝从白皙修长的手指滑过,他一下又一下按起来,在她的头皮上轻压旋转,一直滑进她温暖的脖子,肩膀。
尾巴里的人舒服的“嗯唔”,细碎的声音从干涸的嘴里溢出,像被风吹进耳朵的蒲公英,很痒,从耳朵痒到尾巴尖。
大尾巴忍不住翘起来,在空中绷得紧紧的。
他又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想钻进冰冷的黑土或者游泳池。
“滴答滴答”的深红从鼻子滚出来,他伸手捂住,鲜血流进手里,在手心积出一汪水。
他仰起头,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再这样下去,他还没有睡够枕头,就会死。
很难过。
为什么会生病?
刚才看过的书上,没有写任何一条蛇有过这样的病。
尾巴上的人蹭了蹭,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肚子上,他忍住缩了缩腹部,里面就像炸开了一团火,岩浆一样烫,滚烫蔓延全身,连尾巴尖都开始发烫。
他绷紧全身,薄唇压得死死的,两颗毒牙在嘴里不断打颤。
很难受,比蜕皮还难受。
水波荡漾,尾巴尖一点点攀上枕头,攀上去,紧紧缠住,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肚子上的枕头忍不住皱眉嘤咛,伸出双手扒开缠绕在身上尾巴,使劲将尾巴推下去。
温软的手心,有气无力的抚在尾巴上,一压一压地推搡,像挠痒痒一样,挠得蛇鳞更痒了,哪哪哪都痒。
他抓住乱按的双手,用力压在一旁,尾巴紧紧缠上去,缠到枕头的脖子,鳞片能感受到脉搏跳动的节奏。
枕头在尾巴里挣扎,翻来覆去地挣扎,尾巴的每一片蛇鳞都能感受到她的柔软,柔软摩擦在蛇鳞上,又痒又舒服 。
俯身下去,嗅着凝着鼻血的鼻子去闻枕头的味道,香香的,很香,比从前闻到过的所有鲜花都香。
舌头下意识变成信子,分泌出唾液滴在干涸的唇上,用信子将水珠压进她干裂的嘴。蛇信抚在上面,干涸的唇变得粉润,水意盈盈。
她张着嘴,似乎还想吃,粉红的舌头在嘴里颤动。
蛇信子顺着滑进去,卷起软软的舌头,嗅那香甜的味道。
满嘴都是软软的,香香的。
小蛇舒服地眯眼。
很好吃,比所有吃过的东西都好吃。
他想吃,想一直吃,想吃到他生命的尽头,想死后也可以吃。
急促的呼吸喷在脸上,他扇开长卷的睫毛,眼里的双颊泛着潮红,散发出滚烫的温度,那两道睫毛颤动,像是随时都会舒展开来。
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睫毛在手心里扫来扫去,扫得手心发痒。他蜷起指尖,掌心浸入一股温热,水的温热。
指腹抹上去,是从枕头的眼角滑下来的。
小蛇愣住,她又哭了。
“嘶嘶嘶——”
蛇的声音书架后传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水亮迷离的双眼登时清澈如洗。蛇信子上传来枕头香软的触感,唇上是湿润的滚烫。
他,做错事了。
信子攸地从她嘴里收回来,大尾巴松开,尾巴尖快速从她纤瘦的腿上闪开。
他跳起来,变成小小的一条蛇,扑过去咬死向他游来的母蛇,“咻”地飞出去,顺着黑暗的楼梯刷刷而下。
青铜门打开,盘踞在外面的蛇惊得弹起来爬远。
小蛇一头扎进土里,往下陷,深陷下去。
冰冷腥臭的黑土将他掩埋,深深埋在最下面,埋到所有感官都辨不清地面上的一切为止。
他在土里,真正的像蚯蚓一样,死去的蚯蚓一样,一动不动。
每一片蛇鳞上的香软在腥臭的黑土里散发干净,他直愣愣地睁着眼,望着颊窝前的黑色泥土,呆呆地望着。
他知道了,他不是病了。
他是公蛇。
他想交.配。
和枕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8 16:22:48~2020-03-09 18:2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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