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中的黑暗渐远了,池棠的睫毛先是颤动了两下,才艰难地睁开眼眸。视线不太清晰,像是糊了一层纱,让她只能看到烛火点亮的一隅。
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但依然不能清晰视物,太阳穴还伴随着阵阵刺痛。
“唔…”她小心避开伤口,勉力坐起身,透过纸糊的隔扇看去,天似乎刚刚擦亮,竹影幢幢,映着细细的雪,一切寂静无声。
池棠呆坐了一会,又看了一圈陌生的和室,最后在角落发现了暖炉,橙黄的光温柔地沿着轮廓描绘。
这种从长长的沉睡中醒来后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有些恍惚。那时髭切大人的守候,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有滚烫的热度。
池棠神情漠然地垂首,她的榻侧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桑染色和服,伸手去摸了摸,又抱在怀里闻了闻,没有熟悉的气味,只有新成衣一丝不苟的高级薰香。
她躲在棉被里伸长了手穿上足袋,才从暖洋洋的床上爬起来,将衣服抖开穿上,裹好米白的腰带,再穿打褂。尽管脑中的想法可说是团如乱麻,也可说是空无一物,她的潜意识里却一直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几乎是让她能坚持到现在的支柱。
池棠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拉开纸门,想象之中的极寒并没有出现,大概还是能滴水成冰的气候,但是她为了心中执念,自觉完全可以忍受。
回身合门,她直垂而下的长发被风吹起些许,站在门前的木廊上,举目望去是一处雅致的小巧庭院,远处正对面的石墙上有一扇圆形的雕刻窗口,能看到另侧挺拔的的松木一角、铺雪的半边圆石和结了霜的橙色风铃。
冬季了为何不……池棠蓦地止住思绪,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到别的房间,但貌似这里就是一座独立的屋敷,两侧道路曲曲折折,方向感本就不太好的她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处,脚下的路又通往何方。
她如大部分普通人的习惯般选了右边。
一边走一边搓手,在掌心呵气,踱了一会才发现似乎有点不妥,明明应该随着时间升起的日光怎么沉下去了?池棠总觉得眼前被薄雾所笼罩了,迷迷朦朦地看不清细节,一开始还以为是这里的天气原因,她在原地停了一会才意识到貌似是自己的问题。
走出甬道视野便开阔起来,远远有一泊没有尽头的冰湖,中间架着的黑金色木桥十分惹眼,实在是一眼看不完的景色,池棠又抬头看了看天。
原来不是日出,是日落啊。
池棠有些困扰地用双手捂了捂眼睛,掌心的冰冷并没有使视线好转一些,她只能把这事先放到一边,继续摸索这座风雪交加的府城。
好安静啊。
他在哪里呢?
她沿着庭院一角的独立木廊行走,很快遇到了岔路,一条斜上通往空中栈道连接着另一端的复式楼宇,一条往右平地延伸弯绕了几处后就被挡住了。
池棠犹豫片刻,用手提起裙摆上了阶梯。
若是动作过大,便会扯到背后伤口,她只能紧盯脚下慢吞吞地动,直到站上桥中,舒了口气,扶着木栏往下看。
这里的视野非常好,基本将大半庭院辐及了。
景色应当十足精美绝伦的。可惜隔得太远,除了一片雪白和对比强烈的深色建筑轮廓,池棠什么也看不清。
她眯着眼睛,想要分辨出那一座座府邸的所属,站了一会发现除了更冷之外无甚收获,打算走了。
雪早已不知不觉停了,所以在仿佛凝固永封的景致中,一旦有了动静便十分显眼。
一扇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了,束在廊沿的深蓝色团纹样布帛被吹的一下子鼓起,池棠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那人便走了出来,在她立刻要跑走时,抬头将目光锁在了她身上。
池棠根本没认出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急忙离去,但她仅穿薄袜,久置雪中发麻就罢了,还一脚踩到了木桥上结的暗冰,刚跑两步就一跤摔在了地上。
她吃痛不已,忍耐着重新爬了起来,沿着栈道跑进了相连的楼宇。
而一直紧紧注视着她的那人,一边将信息放出,看到她跌倒后还不管不顾要走的模样,皱了皱眉,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里好半晌,才握紧了手中的打刀,跟随其后。
池棠躲进建筑后就停了下来,布帘被她的闯入打得飞扬,很快又直直垂下隔绝了外面的世冷气。
和服厚实,她倒是没有磕破哪里,后背的伤也没有再次撕裂,她暗自庆幸着,拂了拂衣裙打量四周,继续向前走。
「三则通告已经完整准确传达给实施对象,今后我将作为『甲』阵成员留下,并替即将上任之审神者光成筹措相关事宜。」——山姥切长义给时政的回信言简意赅。
自知要今后的同僚们消化易主这事需要时间,他便在三枝开口前主动请辞,从身后一片死寂的主室出来,顺便回复消息。
结果不过一眼,他便捕捉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在满院洁白的霜雪中,黄昏铺洒,她近乎融入天地间,犹如南柯幻影,一晃眼就会消失。
但长义知道那才不是什么幻影。
……不是受伤了吗,那是在干嘛,不想活了么。
他再三举步,还是跟了上去。这绝不是因为他在意什么的,而是……对,光成殿已经答应了审神者三枝,替她接管照拂,他不会允许这个人类出现任何岔子,损害主公威仪。
不过数分钟,他便疾步登上了相距甚远的空中红桥,向下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还呆在里面的议事厅,撩起帘子进到室内。
矮柜上的烛火晃动了一瞬,布帘一关,和室便静了。
作为链接桥梁的间室,空间不小也没摆放什么东西,他绕过阶上的榻榻米,沿着旁边的木地板行走,开门下楼。
论府邸里的布局,一早看过堪舆图的他可比池棠从容多了。
这边应该是前往农田马厩、杂物仓储的方向,他轻轻扯了扯领口,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随即加快了脚步。
士卒兵营也在那附近,适逢军师重现,旧址遭焚,军中现在应该正精神紧绷。
长腿跨出室内,他的蓝白色的披风微动,拧了拧眉,还是先朝着兵营那边去了。
本丸移交尚未完成,以他现在的身份,还是不要旁生枝节为上…要是不往这边还好,如果看到了,就直接把她捆回去。长义有些不快,但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行至半路,地势已经逐渐不同,植被愈加显得野生而茂密,松针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折射着今日最后一缕日光。
山姥切长义一边躲开湿漉漉的及膝草,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痕迹。再往西去不到一公里便是大军驻地了,在没有把握一定不是走这条路的情况下,他可能真的有必要过去看看。
啧,真够麻烦的,没事瞎走什——
长义的目光顿住了,冰蓝双眸隔着重重枝叶树海,看到了某个纤弱小巧的身型。
“……”他停在原地,原本打算按设想直接把人带走的想法消失了。
那个他寻找着的人类,正依躲在巨木后,一头长发不曾打理,素雅的和服下摆脏污,足袋更是不成样子,明明被湿冷侵蚀得细细颤抖,那双黑眸却仍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前方。
甚至就他看到的,那脚步都迈出去了两次,最终又缩了回来。
不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又如此反复犹豫了多少次。
长义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如料想中一致,是轮值的巡逻队,轻步二人、铳二人和盾二人。
是看到有铳犹豫了吗……嗯?长义侧了侧身,越过葳蕤的植被,果不其然另一个队伍正在往这边走,似乎是到了换班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时间,顺便把这里的交班时间记下了。
长义原以为随着第一队巡逻队伍离开,她也会跟着走,但没想到等两边的人都离开,她都一动不动,最后只是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埋脸抱膝。
过长的发丝垂落在雪地上,盘成一团。
长义远远地看着她,直到晚霞挥洒完它最后一分余热,黑暗倾轧下来,她亦如雪光,完全淹没于夜中。
打刀蓝色的眼睛里涌过某种情绪,抬起了脚一步一步,缓慢地越过枝桠野草,朝她走去。
喉头不自觉滚了滚,却在还相隔十数米时,忽然意识到远处似乎有人在朝这边过来。
在——跑过来。
付丧神停下了脚步。
一个身影无声而迅速地赶来。
他急停在了原先巡逻换班的路间,站在原地打转,神色慌张地左顾右盼着。
如此焦心到甚至显得惶恐,他却只是在找着,根本不敢大声呼喊,担忧引来同僚,错过她。
他站在树荫外,身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晕,视线不放过一处隐蔽的地方。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女性蜷在暗影中。
只有一米之隔。
头戴竹笠的黑发男子寻了许久,“喀”一声,他迈出的脚步再次踩断了一根树枝。
女人被这声唤醒,只以为是冬日里寻常的冰裂声。但她抬起了头。
随着视线转移,她看到了月光投落下的长长影子,就在自己的身旁。
“……”她似是愣住了,抱着膝盖的手不自觉松开,腿伸出去些许,便踢开了一片枯叶。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看了过去。
今夜沉烽静柝,连风带走落叶,也不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不,不是的。
树木后微摆出的浅色衣角,就是它的低语。
池棠茫然地看着那个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在她的咫尺之遥停住。然她却像是有些魔怔一般忪在原地,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只依稀记得,那一天他跟着走了。
她不敢问。
不敢问归期。不敢问三枝殿作为马前卒是否还能拥有记忆。
他是她等待着的最后一丝奇迹。
——神啊,请您怜惜我。
盾兵看着她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即使他就站在身旁,她也不敢语言,恐一切成空。
——神啊,你为何不怜惜她。
他紧咬着牙关,颤抖而细微地出声。
“阿棠,别哭啊。”
奇迹,发生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