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一行人临近入城关口检查时,由衣着不算出格的宗三左文字前去两侧摊贩处,从他们手中购入了六套镰仓时代男性常服。池棠单独坐在山姥切的坐骑上,等待付丧神们换装。
远征和出阵不同,必要的伪装往往能让他们更方便搜罗情报或是采集资源。
池棠望着低头食草的几匹骏马,一时又不知神游去了何处,直到头上蓦然被盖上了什么,才如惊弓之鸟般抬手挡开。
一只做工上好的市女笠,轱辘轱辘滚下,内沿镶嵌着的透白麻布随着重力,将笠身裹成一团,先是跌在了马背上,很快无声地掉落在了草地上。
池棠看着地上的东西一顿,回头看去,正好望见山姥切国广弯腰拾起竹笠的模样,她几度张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他拍了拍上面的草屑,穿着绀色条纹小袖站在马侧,抬起翡色的眼眸看她。
她立刻躲开视线,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山姥切看着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在她反复咬着唇肉,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径直打断道:“给。”
“…谢谢。”
见她到嘴边的道歉吞了回去,才趿着木屐执起缰绳牵马,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有嗫嚅传来,“刚才…”
国广在衣襟里摸了摸,掏出一小卷文书,再次截住她的话,“等会通关用这个。”
“……”池棠看着付丧神的背影,接过卷轴,手里的竹笠有落下草地时沾染的水汽,文书却有着被刀剑捂热的温度。
她知晓他的用意,忍耐下酸涩,只能再说出一句感谢。
市女笠戴上去后还需要将粗粗的厚带子系在唇下,她摸索了好一会才成功,垂下的麻布平分为四片,长及臀部,还坠有白色的编制饰纽。
倒不会觉得逼仄不适,只是视物确实会有影响。
她不由拨开了一小角布帛,意外的是,再次回到这边集合的只有国广、长谷部和大包平。长谷部一身土褐色无地小袖,大包平也是同样的款式,只是颜色偏赭石。
他们看起来也没有要等人的意思,牵着自己的马匹就步行着开始前往不远处川流不息的关口。
尽管池棠心有疑惑,却不敢出声询问什么,默默坐在马上,由山姥切牵着进城。
很快走出了身后的树林,而后她听到一声长哨,还有马蹄声响起,又渐渐远去的声音。
应该是宗三大人单独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吧……
暗暗想着这些事情,等热火朝天的吆喝交谈传入耳朵,她才发现马下四周早已开始陆续出现逐队成群的行人,她坐在高处视野开阔,模模糊糊能看到一片人头攒动,然后遇上她的马便会分开礼让出道来。
啊…有甜糕的叫卖声……那个,应该是挑着担的卖货郎吧,上面插着的是在转动的风车?好像还有孩童的声音从她身旁快速地窜过,越来越近的关口两侧列队着好多武士……
池棠略带恍惚地感受着时隔多年的市井繁华,她的手有些微颤抖,下意识便要扶起市女笠的遮挡,然而手刚触及,还没撩开一寸,手背就被“啪”地一声拍了一下。
虽然那力道很轻,却不容商议般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将手缩回胸前,有些茫然地看向马下——隔着布,她定定看了两秒才认出与往日相差甚远的压切长谷部,他一手牵马,一手握着一个长长的藤制物,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应该就是刚才打在她手上的东西。
“长…长谷部大人……”池棠有些结巴地喊道,怕惹他不快,将差点又忍不住伸去撩帘子的手重新放在了马背上。
“叫我长谷部。”灰发的打刀没有看她,越过关口看着前方城内的熙熙攘攘,“这段时间可以不用敬语。”
这怎么可以……池棠自觉不敬,又不敢出言置喙,于是犹豫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似乎是没料到,长谷部抬头再看了她一眼,很快放慢了脚步缀在山姥切的坐骑后,排队等待接受入关检查。
池棠坐在马上,石垒的高大城门口上方镌刻着地名,只隐约可辨一个「朝」字,剩下两个实在是看不清了。
不过依照关口的盛况,这座城的大名应该颇有能耐。关戍检查的效率也很可观,但因为人拥挤,最前面的大包平已经没影了,估计是已经进城。
半刻钟后,公验轮到他们,山姥切将手里的通关文牒递给最近的检查人员,池棠稍显紧张,从帷帽帘的右侧开口中伸出手,交予文书。
虽说只露出了一瞬间,但那洁白细腻的素手依旧被接过的武士看到了。
注意到那人眼神开始有些不对的长谷部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说道:“武士阁下,我们是一起的。”
留着些许络腮胡的武士瞥了他一眼,“文书呢?”他头上戴着和旁人一样的制式头盔,身上的大鎧却是只有上级武士才能穿着的。
他磨磨蹭蹭检查完长谷部的文件交还过去,却迟迟不批池棠的那份。山姥切察觉到她那边的情况,接过自己那份后转身,半隔开那个武士紧盯着市女笠垂绢的目光,“武士阁下,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再被妨碍,他状似被激怒了些许,语气有些不善,抬手直指着池棠说道:“把脸露出来。”
“诶?”池棠被吓了一跳,随着那个人的声音,周围当值的武士似乎都看了过来。山姥切引了引绳让马匹偏开些许,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武人,“她的文牒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看她形迹可疑,就是进一步盘查也无不可!”胡子武士抹了一把脸,扯出笑,握着手上的刀用力撞了一把挡在他面前的人。
不料留有怪异金色短发的男人半步都没有因为他的力道退开,反倒是自己一个小后仰,当着手下的面这么失态,他一下子怒从中来,直接伸手拔出了佩刀。
这似乎是事态升级的一个信号,瞬间其他武士也刷刷抽出了刀,连带着身后排队检查的队伍都静下了不少。
“山…山姥切大……”事情发展地太快,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让坐在马上的池棠不敢轻举妄动,下意识喊了一声付丧神,在感受到长谷部瞟来的视线后,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及时止住敬称。
长谷部松开了牵着缰绳的手,先是走近那个武士身侧低语了几句。很快武士的身型顿了顿,而后长谷部示意同僚带着她退开几步,其他的士卒先是作势阻挡,但见上峰没有多言,便多看了几眼就任由他动作了。
山姥切依旧站在她身侧,看着不远处和上级武士低声交谈的长谷部。池棠惴惴地两头来回看,忍不住小声开口说道:“其实看一下没有关……”
“有关系。”打刀没有回头。
这个时代但凡遮掩面容出行的女性,基本都是从属公家或上流武家,但她此次出行穿着简便,那个武士多半是察觉到了她两者皆否,在文书完全没有问题的情况下,起了色心。
确实看一下没有损失,但是……
“你不需要那么做。”山姥切淡然的声线没有过多起伏。
这件事上长谷部也是和他持同样立场,否则也没有必要和那个人类谈了。他看到不远处的灰发同僚挥了挥手里的文书,终于被放行,牵着马朝城内走去。
率先进城的大包平早已找好了旅笼,池棠扶着山姥切伸来的手下马,跟着走进了这家仅有两层的客栈。
里面的空间也不大,上去之后是被隔开的三间和室,她被领到最内里的房间,山姥切站在门外,整了整歪掉的和服腰带,看着回过身的她,“奔波数日了,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
随着纸门被合上,仅四叠的小小和室里便安静下来,池棠起初还是有些迷茫不知该做些什么,站了好一会,才走到小窗前,推开。
甫一打开,不仅有清风吹入,还有随着夜色降临,依然不减喧闹的人流。
明明是在没有电力的时代,夜晚却依然明亮照人。数不清的灯笼串在绳上,文案颜色各不相同,随着风微荡,发出暖光。
有父亲肩上坐着孩童,让他能伸手触及那些灯,而穿着浴衣的母亲,手里则拿着好几支才吃到一半的糖,时不时递过去,给两人品尝。
有手拿酒瓶独自晃悠的浪人,有穿街而过的矮轿,有各式各样,她熟悉而陌生的模样。
池棠一时看得入神,忘了取下头笠,只是伸手将遮挡视线的薄绢抬起搭在了笠沿上,另一只手拨弄着竹台上的无名插花。
“次郎,快点啦——!”处于变声期的少年音穿透力极强,虽不好听,但十足抓耳,“你再这么慢,就占不到看花火的好位置了!”
花火……原来即将有祭典举行啊。
她回想起了某个星月夜里短刀的话语:下次我们请求主人,一起出来放烟火吧!冬夜的烟火真的非常好看,在夜空中像是星河呢……
“砰——”无垠的墨色天际中,蓦然绽开了一朵不规整的黄色烟花。
紧接着更多的焰火次第于头顶上炸开,人山人海的街道间传来欢呼,那一瞬间极亮的颜色,映入所有人类的瞳孔中。
花火的规模始终不显壮观,灿烂而易逝,却让池棠有种想要与他们一同并肩站立的冲动。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自欺欺人而已。就算只是和楼下的人们一墙之隔,她也无法再说服自己与他们是一样的了。
祭典盛开的花火将气氛烘托地近乎让人心悸,一声声炸开,偶尔仿若在耳畔,不时又似在更广袤的天边。
对啊,真的像是星河一样。
她也应该如这普通人中的一员,为简单的日常奔波,虽然辛苦却也会很开心快乐的日子才应该是她的人生。
她的人生……池棠望着窗外的一切,内心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开以往从未有过的念头。
若不曾知晓神明的存在,为神明的话语而恸怀,她,她是否能再次回到——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毫无预兆传来,不仅吸引了诸多市民的瞩目,也瞬间打断了池棠的思绪。她倚在窗畔愣神,尚有些无法从刚才的情绪中脱身,但那转瞬即逝产生的向往自由的游丝,已经消散了。
她没有抓住命运给她的最后提示,也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伴随着楼下响起的数道惊呼,人群似乎开始慌乱起来,池棠正想看向尖叫的源头,闭合的纸门被猛地拉开,木框相撞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立刻转头看过去,穿着棕红色小袖的大包平,手持深红色本体名刀,一向显得傲气而带锋芒的眉眼里一派冷肃。
池棠为他的神情所慑,面对对方接近一米九的身量,往常都会下意识选择回避,但此刻心里隐隐的担忧却更占上风。
“大包平大人……”她讷讷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目标像是不在她身上,便退开了几步。
酒红发色的付丧神用力关上了窗户,顷刻间和室便静下不少,他才分出眼神给她,罕见的白银色瞳眸锁定在那具对比起他,仿佛纤细无骨的人类身上。
“收到清光他们的消息,有不明溯行军的踪迹出现了。”他快速地低声解释道,事态紧急,没有时间跟她多废话,“接下来,一步也不许离开这里。”
“…是、是!”池棠只能隐约瞧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笠上的白绢飘下覆住了她的面容,隔着传出的声音更是细弱。
大包平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原本想直接离开的步伐停住,想起长谷部的嘱托,觉得自己得跟她强调一下事情的严重性,按捺下性子,一步步走去她跟前。
“这次敌军的出现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别乱跑拖后腿,听清楚没?”
“我明白的…!”她用力点头,但紧握着轻颤的双手依旧被眼尖的太刀捕捉到了,“……”
池棠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局促,但是也知道大包平大人本身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每每对话,他的气势总是太强,让她有点招架不住……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看到那个人影很快转过了身,朝门走去。
直到跨出房间那刻,她才听到闷闷传来的一句话,“乖乖呆在房里,等我们回来。”
她愣了愣,下一秒门扉关上,才急匆匆地向前跑了两步,“好、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们!”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付丧神的那句话已让她打心底喜不自禁。
刚这么想着,外面似乎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爆燃声,池棠诧异地看了看窗户那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打开被太刀合上的窗一探究竟。
既然他不愿,那她就乖乖听大人的话吧。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时不时飘进耳中的叫喊也让人心生不安,池棠垂首坐在榻榻米上,隐约的焦燃味惹得她掩鼻咳了咳,膝上是摘下的竹笠。她如一个时辰前那样静坐着,守候着。
然而这样的等待,下一刹那便要结束了。
池棠先是听到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哑声,她疑惑地周围看了看,很快大惊失色起来,“诶,怎么…?”
话音未落,脚底下的地板开始缓慢地震动起来,犹如沉睡在土地山脉的巨龙翻身一般,动静越来越大——池棠脸色一变,立刻爬起来往外跑去!
止不住的晃动让她跑得跌跌撞撞,一不留神,肩胛骨狠狠撞上了木墙,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顾不得这些,池棠拂开阶梯口的布门帘,好不容易看到大敞开的门口,她紧盯着外面的世界,脚下不停。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主横梁拦腰断裂,整座房屋倒塌下来。
……
“阿惠婆婆!您没事吧?”小女孩焦急万分的声音撞入迟暮老人的耳中,她应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发音都不标准起来。
惠的神志依然不太清晰,但她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看向站在夜幕中她最疼爱的继承人,“阿衣,莫哭……”
说完便重重地咳了起来,被称作阿衣的童女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显得十分手足无措。很快,一只白净的手从她身后伸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轻柔响起,“你叫阿衣是吗?”
“婆婆现在需要一杯清水,知道什么地方有吗?”
惠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到说话之人身上,那是一个戴着市女笠,看不清容貌身段的女子,白色的薄绢、衣物上都沾染着脏污。
但即使是这幅刚从地龙的愤怒中脱身的模样,她依然显得和惠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知道是知道啦…”阿衣抹了抹眼泪,似乎是注意到了婆婆的目光,抽泣着解释道:“刚刚的地龙把侍奉的人都吓跑了,是这个路过的平民帮我找到您的……那些不敬的家伙,回去之后定要殿下重重惩罚才是!”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陡然愤怒尖锐起来。
“我去帮你找水吧。”
惠看着那个女性蹲下身,摸了摸阿衣因为哭得厉害而开始打嗝抽动的背。
“你……去过供奉殿内吗?”她忍耐着喉咙间的干咳,隔着帏帽紧盯着她。
女子迟疑地摇了摇头,惠便说道:“阿衣,还是你去吧。”
“阿惠婆婆…”童女还有些不愿意,但恩师的威严并没有随着现下略狼狈的模样削减,她拖拉着妄想她改变主意。
可惠却看不得她迂缓的动作,声音带上了严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慌张,“快!咳咳……快去!”
阿衣被喝了一句,连连应是,也忘了问为何偏要选择去离祭典中心较远的供奉神殿取水,急忙准备跑去。
刚跨出,便听到婆婆的下一句话,“把神库里的数珠,一同拿来。”
“诶?”阿衣有些迷惑地回头,却在见到阿惠婆婆的面容时,脚步不住一僵。
明明还是那般穿着白衣绯袴,外套本职巫祝才能穿着的鹤松纹千早……但那仿佛是陷入了某种疯狂情绪的神情,让她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目送后辈离去,大巫女惠才撑着身体,靠着木板瓦砾坐得更直了些,甩开面前女子想要援助的双手,她握紧了掉落在身侧的鉾先铃。
这次祈祷带来的不是神乐铃……她在暗自庆幸着,手中的剑状铃,下面挂着的八个铃铛代表八尺琼勾玉,中间的金色护手片是八咫镜,而最上的利刃则是天丛云剑。
她二话不说,举起手来,狠狠割向面前竹笠的白巾子。
“呲剌——”
那个女性不防她的动作,低呼一声连忙退开,但一块薄绢已经被轻松撕裂,从半空中缓缓飘落下,她震惊地看向巫女,却见此时的老人早已没有了平和从容,那眉目之间全是扭曲的恐惧与憎恨。
“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哼哼哈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那些「鬼」又回来了……”
她直勾勾瞪着女子的眼中,是刻入骨髓的浓烈怨愤。
“你怎么会还没死呢,阿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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