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贫僧便觉得三枝殿做事稳妥,想必这次也能按照指示完成交接。”缓慢而沧桑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木门传出。很快议事厅的隔扇被拉开,正坐在主位的三枝目送迟暮之年的僧人离去。
闭目镇守在阶前的小狐丸睁开了眼睛,上前问道:“大人,是否要返回您的住所?”
“不急。”着白色法衣的僧侣捻了捻长念珠,随后微微一鞠,“更换审神者一事前车之鉴如此惨烈,又兼政府所托,贫僧不敢怠慢。还请小狐丸阁下陪伴,与贫僧在这府邸里走一遭。”
小狐丸垂下了视线,微微一笑,“在下的荣幸。”
“那么,还请这边。”他伸手向僧人指引,不料袖口晃动忽然从里面掉落出了什么,一颗绿色泛黄的果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僧人的草鞋下,被他弯腰捡起来,“这是……”
“……”小狐丸在看到那物什的一瞬间怔了怔,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看过来才立刻恢复从容,解释道:“大约是前些时候出阵,从树上掉落在了小狐的身上。”
他语带笑意,颇有兴趣般从僧人手中拿过那颗果子看了看,“没想到几番清洗过后还留在里面,让您见笑了。”
“言重了。请。”
“请。”
小狐丸带领着政府督查官检视各地,直到停留在了警示塔下,僧侣与警备人员交流着,他才松了松始终握着果子的指尖,轻轻搓动着。
这是那个时候,她惹恼白鹅,躲闪时漫撒在他身上的。
他殷红的狐眼睨着手里的玩意儿,几次想要施加压力捏碎了丢掉,费事一直拿着,但不知怎么,一路上还是控制着,以不会将它挤压成渣的力度左右揉搓。
……说来已过五日了啊。
“小狐丸阁下,我们前往下一个地方吧。”
“好的。”
他的回答和脚步都没有迟疑,握着小果子的手却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将东西收入掌心,塞进了腰间的绑带,“这边请。”
……
建久三年七月,源氏幕府始。而一队来自遥远未来的远征军,正漫步在这历史性时刻的两个月前。
镰仓时代的山间黄昏铺满了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坡,也将马背上的人笼罩,带头的压切长谷部皱着眉头,四处打量。
农舍零零散散坐落在丘田里,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已经要比几日以来荒芜的场景要好得多。
至少他这个队长没有带错路。
这次远征情况特殊,灵道也选得仓促,以至于一行人在深山老林里迷失三天后,才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城镇的苗头。
“…你还好吗?”
池棠的身后传来问候,她原本一直盯着马匹鬃毛的眼睛动了动,旋即轻声回应道:“我很好,劳您费心了。”
又是一模一样的回答。山姥切国广看着身前人类的脊背,夹紧马腹,跟上加快速度的队伍。
“终于…出来了啊!”红发太刀像是憋了很久的气,说出的话更像是低吼,捏着刀镡的手用力起来,深红色布料下的肱二头肌随即鼓起,“如果能和狐之助联系的话,根本就不用……”
国广注意到大包平的话音刚落,她的肩膀便难以察觉地缩了缩。
如果能和狐之助联系的话,根本就不用浪费这些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明了他的未竟之言,包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由于多年前被叛逃者钻了缝隙,这次时政方面不敢再松懈,派出了独立于审神者体系之外的督查人员全程跟进交接事务,直到新者完全上任。
都是…她的错。池棠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无人可见的眼底是带着无助的自责与哀伤。
为了保护她、掩盖她的存在,三枝殿下达了紧急远征的命令,还大费周折改动了早已上交到政府部门的本丸要志。
于是他们便成了现在这个「卸任通告下放之前就已经出行」的远征军。
三枝殿要卸任,这是池棠花了整整半月余才勉强放下的心结。三枝殿说这绝不是永别,得空便会回来看她,她也相信殿下定不会食言。
但……
但这可是他们能与主殿最后相处的时光啊。
池棠一想到这里,被沉默的旅途蹉磨了数日的心情更加内疚而重乱。待督查官离去,再度回到本丸,届时将位已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而他们六位付丧神却连道别的机会都…
……这毫无疑问,是她的错。
久未修剪的指甲刺入肉中有种让池棠得以清醒的疼痛,清醒地思考这么多年来的一切。
她有一瞬间甚至自问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本丸中,也许没有她三枝殿就不会卸任,原来的本丸不会毁于火中,当初满地的碎刃更无须她横插一脚。这几年下来,她…根本一无是处。
……更承担不起像是国广大人这样平静的问话与守护。
金发打刀置于她腹前执缰的手背上,蓝色的护甲豁开了一道极深的口,直接穿透过去能看到被刮伤的红痕。昨日行经悬崖,颠簸中,是他一把拉住了差点坠马的她。
如果不是有甲装抵挡,那伤口必定极其骇人吧。
…又在看他的手。山姥切默默看了身前的人一眼,须臾,开口说道:“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还是早点进城,发送信号把探路的清光和安定叫回来先吧。”他的发声似乎让大包平有些诧异,但太刀也没有多加纠缠。
事到如今,确实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回过头时,下移视线,瞥了一眼那个与同僚共乘一骑的女人。
她依旧——自出行以来那般安静地垂着头,不言不语。一切仓促,所有事物从简,她也终于褪下了主公赏赐的姬君般的昂贵装束,除了耳前的削鬓发,箱岛田髻上也仅插了一柄櫛。
上身雾蓝无地小袖,下着薄红绫纹平绢裳袴,脚上是简单的编织绪太。没有了往日的束缚,腰线便下凹,显出惹人遐思的身段来。
此刻昏黄的夕阳之光快要落幕,打在她的侧颜上,使睫毛拖出长长的阴影。
……模样勉强看得过眼吧。总之,像这样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女人,别说他大包平,日本刀中的最高杰作,任谁看到,都无法想象她会有如何竭斯底里的一面。
但就在那日,得知主公要离任时的她……
算了。
就在太刀预备转移视线的一瞬,恰巧就抓住了她微微抬起的目光,大包平清楚的看到她怔了怔,随后瞳中漫开难以察觉的恐慌。
“…啧。”他下意识就蹙起了眉,犀利的银色眸光紧盯着她。
一直看着大包平的山姥切也皱了皱眉,随即一言不发,扬鞭挞马,径直超过了他的坐骑数米,才缓缓勒停。
前面不远是微微侧过头来的宗三左文字,一身繁复的法袍袈裟,樱色长发随着风微微扬起些许,手中是深红色的刀侟。他没有兴趣再施加压力给头埋地更低的人类,驱马前去,对着为首的长谷部道:“我们该启程了吧。……夜,不远了。”
“嗯。”长谷部应下时,没有看池棠,而是望了国广一眼。
山姥切先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轻声开口,“抓紧一点。”
“嗯。”她的回应很小声,双手却只是紧了紧马匹垂下的鬃毛,他只有换个说法。
“……抱住我。”
她即刻僵住了。
“你会掉下去的。”他解释道,但池棠还是没有动作。
速度已经逐渐快了起来,金发的打刀看着她仍停在那里暗暗用力拽着马毛,碧青的瞳眸闪过一丝复杂,动了动那只被割破了手甲的臂膀,将她扳过来。
果不其然遇到了阻力,但他本就没打算这样让她听话。
盔甲被锐器撕裂的口子,尖锐翘起着,仅触了几次她便察觉到了,原本的动作不由得放缓,看着那下面的一道疤痕。
会不会很痛……
池棠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托起那只紧攥缰绳的拳,轻触那处豁口,但在快要碰到时,立刻就停下了。
“……”国广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数秒后才重复道:“你会掉下去的。”
此话一出,池棠仿佛猛然反应过来,苦涩的自我厌恶自舌尖涌上心头,很快遍布四肢百骸。数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了男人的身体,并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紧抓着他的衣物。……清冽的雄性气味转瞬间溢满鼻腔。
是在提醒她,他是为何而受伤的吧。
这家伙……果然只有关系到别人的时候,才肯乖乖听话吗。
“……。”她的声音一经出现,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打刀听得模糊,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什么道歉?”
然而却没有再得到回答了,山姥切只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赶路上。
风中…有她的味道。
……
“三日月阁下—三日月阁下——”揉着脖子上的鵺取暖,狮子王一边用手作扩音状喊着。
“おやおや,这是怎么了?”闻声出现的却不是天下五剑,而是源氏的太刀。他捋了捋鹅黄色的短发,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点了点下巴,道:“三日月的话,应该在那边哦。”
“兄长…你就别给人指路了吧。”一旁的隔扇拉开了,膝丸无奈地摆了摆手让狮子王别信,“刚刚看到他往自己的房间走了。”
“诶——我才从那边过来啊!”他头疼地大叫一声,最后还是认命地折返回去,嘴里嘟嘟囔囔着“太大了好麻烦”。
直到半刻钟后,狮子王才顺利在府邸深处的屋敷中找到三日月宗近,并转交堀川拜托给他的东西。
——是一条隶属感强烈的黄色头巾。上面绘着由它的主人亲手画上的墨迹。
一边从衣襟里拿出时,狮子王还一边说道:“没有这个你会不习惯吧,可能是之前洗涤的时候混在一起了…”
他絮叨着,没有发现三日月脸上原本的笑意慢慢减淡了,直到嘴角趋于平直,映着日月星辰的蓝色瞳眸中闪过惊愕。
“给!任务完成!”狮子王递过头巾,将手放到火盆上烤了烤。本来想在这多呆一会,却慢慢被外面传来的声音吸引了。
是那个新来的山姥切长义吧……想到近来的事,他的内心又纠结了起来。
同僚的心思非常好猜,三日月弯了弯眼,“感谢,这下能安心午睡了。”
“哇…说来时间是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啦,这种天气可要注意保暖噢!”
“哈哈哈,老爷爷我会注意的。”目送着狮子王准备离去的背影,三日月轻轻叫住了他,“…对了,是和谁的衣物混在一起了?”
“唔?”
狮子王有些不在意地答道,“就是那个人类啊。”
“……”
隔扇关闭后,外面隐约的喧嚣重又消失不见。三日月宗近坐在精致的紫地藤纹蒲团上,手里握着头巾。
良久,他起身从茶室进入卧殿,站立在床铺旁的立柜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手指翻动,而后顿了顿,从中取出了一条黄色的头巾。
他凝视着上面的黑色笔绘,骨节修长的指尖缓慢摩挲着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熟悉方布,它们唯一的不同的,只有磨损程度。
ん——这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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