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承香殿

    再次踏入风雪肆虐的本丸边界,极寒之下活物尽数隐匿。遍地雪松,马匹已经难再前进,远征军只能牵着座驾行走在白茫茫的路中,犹如缓慢挪动的蚁。

    直到巍峨的黑木府邸入目,穿过结界的屏障,它一如离开时那样古老浑厚,屹立不动,挂坠在飞檐上的镶金薄片亦静静垂吊。

    相比起三枝最初的匆忙入驻,新任审神者的就职是在完整而严谨的流程中完成的,时政专门拨发的督查人员,率先而来为主殿预筹的刀剑讯使,都使为了能让他能以最完美的状态接任『甲』。

    甫一越过结界,沛然的陌生灵力转瞬间充斥一队付丧神的灵核,忍耐着体内混乱窜流的灵力,所有刀都在强迫自己任由它剥离原有的存在。

    这是新主的作为。

    他温和又轻慢,随意而强横,将那与他不分伯仲的灵力一点一点恶趣味地蚕食殆尽。

    早已远在其他时空的三枝皱了皱眉,肩上的狐之助耐不住骂骂咧咧。

    最后六刃已收编,至此整座府殿正式归属审神者光成。

    尚未走近,大门已经无声开启,再一细看,一道陌生的身影微笑着站在门后,语气温和地开口道,“终于等到你们了,主已久候。”

    男人一身藏蓝色和洋折衷的装束,长及肩部的黑发曲卷,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冰蓝色的眼瞳细长。

    “我是南海太郎朝尊。如果觉得长,可以叫我朝尊。”

    长谷部缓和了因恶劣天气而紧绷的脸,点了点头,“我是压切长谷部。”紧接着队伍里的几人也自我介绍了一番,气氛显得平平,但还算友善。

    “那么长谷部阁下,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还是要麻烦你们到议事厅向主殿汇报一下远征情况。”

    似乎是注意到新同僚大和守坐骑上的视线,朝尊望向那位女性,嘴边的笑意更加温柔了些许,“你就是池棠小姐吧,主殿有令,由我带你前往承香殿…嗯,是你的居所,主起的名字。”

    “请吧。”

    “……”

    不知为何,池棠觉得这位朝尊大人说完后氛围就开始不对劲了,突如其来的微妙变化没有依据,也不见任何实质性的印证。但她还是有些茫然,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她无法深究,朝尊的心情则是略微明快起来。

    看来新同僚都是些明事理的付丧神啊,这就好。

    承香殿,曾是平安京御所内的七殿五舍之一,而这位人类的住所与宠爱之女御的宫室同名……如果主真的有这个意思,他当然有必要除掉不必要的嫌隙和障碍。

    虽然主角好像还云里雾里呢。

    池棠忐忑地看着朝尊接过安定手中的缰绳,他牵引着马匹向前几步,便将手伸向她,“还能下来吗?”他微笑着问她,语调儒雅随和。

    “……”她点点头,又不自觉看了一眼身后站立着的刀剑们,才搭上他手下了马。

    落地时稍稍没站稳,略一踉跄,便被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他的动作点到为止,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池棠还在为自己的糗态懊恼,向朝尊道谢时,没注意到他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付丧神。

    ほう……看来应该要更早些召回的啊。

    他目光微闪,低下头看着形容有些狼狈的女人,即使擦拭过,她身上还是萦绕着显而易见的血腥味,“辛苦了,接下来就安心吧。”

    他温柔地安抚道,一边轻轻将她肩膀上披挂着的天蓝色羽织取了下来,池棠一愣,抬头看他。

    朝尊并未解释,只是抖落其上霜雪,稍作折叠。

    池棠又回头去看安定,打刀的神情一如既往,发现她看过来还笑了笑,似乎毫无异样。踌躇片刻,她才开口:“这个…是安定大人借予,请让我清洗之后再归还。”

    说罢伸手想去拿,结果碰都还没碰到,朝尊就牵着马越过她向安定那边走去了,他和煦有礼,用着最谦卑的语气,递去衣服与缰绳,“原来是大和守阁下的,请。”

    大和守安定沉默地接过,原本下意识想要披回肩膀,却在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最后一点体温后停住了。

    他也笑了起来,顺手将羽织搭到马背上,没有再看向池棠那边一眼。

    “谢谢。那么,告辞。”

    “勿让主殿久候了。”

    朝尊说完这句话,大包平便直接牵着马走了,池棠愣了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还未出声,其余人也尽数往马厩那边去了。对于突然完全无视掉她的付丧神,终是哑口无言,说不出道别。

    “这边哦。”朝尊的话打断了她的无措,引着她走上与刀剑们背道而驰的另外一条路。

    一路上池棠本还有些怕生,但朝尊总能用言语及时化解她的尴尬,将话题继续地自然而妥帖。渐渐她也放开了许多,听这位素未谋面的付丧神为她一一介绍这座本丸的构造。

    两人经过接待前厅,进入了庭院,拐入一条平石桥,底下的冰泉冒着丝丝缕缕的冷气,池棠虽不觉寒冷,却会不由自主回想起从前的池子。

    不大,但有许多鲤鱼,每日总是要喂一喂的。

    “那里就是主的寝殿造。”随着朝尊的目光,池棠看向了那栋不远处的建筑,明明装潢门面与其余宅邸近乎是一致的,偏偏它最让人不可忽视,悬山式的屋顶,里面仿佛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与偶尔在三枝殿身上感受到的是一样的。

    池棠恍惚了一瞬,朝尊继续道:“而承香殿,就是那里。”他带着黑色手套的食指伸出,指向与主殿紧密相连着的后方。

    两座宫殿几乎不分彼此,只主殿多是筑在岛上,而她的住所则泰半在冰泉里,类水榭,却又复杂得多。

    竟然和殿下住得这样近……池棠万万没有料到,又有点紧张起来。她还未曾见过新任审神者大人,不知他是否也如三枝殿一般随和,能接受她的存在吗……

    ——只是有些臭毛病,其余还可以。

    转念想起三枝殿的评价,她又不自觉安心些许。

    臭毛病……?是什么臭毛病?挑食?赖床?

    若是光成能探知到她此时的想法,指不定会笑出声来。

    朝尊带着池棠沿着小道走,绕过了主殿后,站在一座小红木桥旁便停下了脚步,桥身袖珍可爱,只能容一人行走,“这里过去便是你今后的寝殿,晚饭时间我会过来通知你,先好好休息一番吧。”

    池棠连忙道谢,在送走南海太郎朝尊后,她带着好奇过了桥,踏上了本丸的岛心。

    岛心前大半建筑俱是主殿,虽然和她主体挨着,但旁边隔着许多灌木,不走刚刚的小道似乎是没有办法到达的。

    可供她行走的陆地也不多,睡满了白雪,唯有几个间距得宜的圆石铺路供踩踏。

    她踩着绪太一步步走在石头路上,五六步就到头了。眼前是两条路,一条有着两阶木梯,衔接着廊道,悬在冰泉上,总会有种不在人间的错觉。

    另一条便是长长的木梯,她观望了下,好像是直通楼顶的。

    池棠脱了鞋,正准备上木廊,就发现旁边放了个竹编的小篮子,她蹲下|身打开,里面装着一双崭新的二趾足袋。

    “……”她看了看自己又脏又破的袜子,赶紧换了下来,免得弄脏了纤尘不染的黑木。

    上了木廊打开第一间隔扇,里面有些昏暗,但不妨碍她辨认出这是库房。于是她继续走,沿着曲曲折折的廊道,也开了数扇门了,赏景台数寄屋吃食间等等不足而一,就是还没看到卧室。

    她突然意识到刚刚进来的路似乎是承香殿后门,那正门呢?

    她顺着走了一圈,在大致了解了各个房间后,站在木廊的另一边尽头看着再次截然不同的景色,没有再继续走下去。

    太大了吧……她绕回了位置正中的赏景台,踩上编织细腻的榻榻米,绕过隐隐绰绰的屏风上楼。

    楼上便密封不少,也更安静了,穿着白袜甚至都听不到她自己的脚步声,旁边的楼梯还能继续上去,池棠先是拉开最大的门扉看了看,意料之中看到了寝具,只是与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席子而是御帐台了。

    即以四柱分别立于一角,撑起在方形的床台上,挂满厚重华贵的帘幔,安睡时便可放下,形成一个更私密的空间。

    她住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再挨着寝殿旁的便是几个配屋与暖阁了,她不确定地继续登上楼,走过一条短短的路,还没撩开门帘便好似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流。

    池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走快了几步,温和的流水声潺潺传入耳中,伴随着氲人的白雾,呈现在眼前确实是一滩不大不小的温泉。

    “这怎么可能?”人造的?还是引流了?她赶紧跑到边上去,发现护栏才及膝又险险停了下来,一眼望下去,刚好能看到她进来的后门,还有从那里直通这一层的楼梯。

    她站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因着势高,目之所至几乎能尽收眼底了,甚至主殿相比此处也还要稍稍矮些。……虽然没有根据,但她总觉得这个温泉,并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在此处的。

    “…感谢您。”她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寝殿造。

    对于未知的恐慌不知不觉消退许多,池棠拍了拍自己的脸折返回寝殿,打开角落的橱柜,果不其然放满了全新的衣物,这些殿下的恩惠,她日后定要一一报答的。

    只是……池棠有些忧愁的看着,似乎是爱好使然,比起三枝殿赐予的衣物,光成殿的这些显然更加随心所欲,她甚至看到了白拍子的服饰,虽然很好看但是那袴是正统长度,走路要一直拖着地的……

    想到要是自己穿上不小心摔倒的模样,不由莞尔。又顿了顿,才犹豫着拿出了一套绯地缩缅振袖,上面用金丝绣着唐草、松竹梅,肉眼可见的昂贵。

    殿下似乎偏爱正红,那么第一次见面的话还是顺应对方心意比较好。

    取了织物回到顶楼的温泉,她总算可以好好打理自己一番了。

    浑身青紫的地方太多了,数脖子和后膝弯最深,膝弯她倒是记得被踹的,脖子实在是记不清了,一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痕,让她洗个澡疼得差点掉眼泪。

    而最费时间的是洗净一头长发,血块要一点点祛除,丝发打结的地方也多,普通梳子还不行,得用篦子一点点才能完全梳通……然而并不能。

    其中有个结已经捆死在一块了,池棠解了十来分钟都不行,便只能遗憾地想着剪去了,结的位置居中靠下,要剪掉一大半长度才行。

    穿好衣服回到寝殿,她一丝不苟地绑好金色丸带,整理好带扬带缔,才端坐于妆奁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因未施粉黛,穿着红色的衣裳显得脸色略苍白了,暂时还没有看到剪子,她只能先把头发打结的地方藏起来,回想着歌仙大人曾经的教导,一板一眼地开始认真绾发。

    复杂一点的还是不行,但较简单京风她已经会了。额发尽数拨了上去,结一个红色的小蝴蝶结,团好剩下的发髻,再缠上红色的布在脑后成结。

    最后于奁中挑选出漆红的螺钿插梳插在小蝴蝶结后,浅粉色团布樱花额簪别在左额前,红色的粗流苏垂下,随着一阵吹入室内的风而动。

    一人独自上着妆,就要接近尾声时,叩门声轻轻响起,随即略显熟悉的男声传了进来,“池棠小姐,晚宴即将开始,准备得如何了?”

    池棠的手猛地一抖,惊愕地抬头——看向与门扉正相反的,被御帐台挡住的那侧。

    声音怎么是从那边传来的?她一时顾不得看自己画花的唇,起身绕过垂满围帐的宽大寝具,这才目瞪口呆的发现,原来床台后面还有一扇门。

    她急忙打开,一时间双方都愣住了。

    池棠的视线越过站在木廊的朝尊,连着地板,不远处是一平直的木桥,两旁的枯山水上屹立着三座憨态可掬的小石像,分别捂耳、捂眼、捂口。桥身延展,直通往一个她不敢置信的地方。

    这这这是什么?

    她…她她的寝殿与殿下的寝殿竟然设有游廊相连!?她以为只是单纯挨得近而已啊!!

    朝尊则是看着忽而开门撞进眼帘的红衣女人,褪去污秽的她,犹如向阳而生刚破开泥土的芽。

    无意划出唇廓的一道胭脂,如她一般明媚嫣妍。

    她与他对视,很快又投向他身后。朝尊察觉到她的目光,镜片下的蓝色双眸垂下了。

    “失礼了,你似乎还没准备好。”

    受到冲击的池棠被他的声音惊醒,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有出言询问什么,“……请稍等片刻,我…差不多可以了。”

    门扉重新半阖,池棠不敢再慢悠悠的,回到镜前整理好仪容,将筥迫置入衣襟,雪洞扇塞进腰带,又在衣展上取下早已备好的绯色竹纹打褂穿妥。

    临开门前,她就着门细细的缝,能看到外面又开始飘落的小雪花,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念头又浮现在眼前——是真的,要再次面对他们了。

    在一切拥有过后,再失去才会感到特别痛苦。但时间确实是良药,换走撕心裂肺的是细雨无声的恻痛。

    即便是方才忆起与歌仙大人的点滴,内心仍然会泛起针扎般的惊疼,可她已经能如常面对了。

    甚至在想,若是大人知晓自己忘了几个样式,是否会数落呢,然后便笑出来。

    朝尊看着内室的女人停在门侧,没有催促。

    很快,她便自己开了门,抬起头看他时露出恰到好处的含蓄微笑,“让您久等了。”

    ……哦呀,在紧张啊。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言,只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带路走在跟前。

    “主殿一直想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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