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爵11

    蓝胡子。上锁的房间。沾上鲜血的钥匙。死去的新娘。在这个怪谈一般的童话故事中,起码隐藏着一个道理,有一些门后藏着未知的恐怖,你被告诫不能打开,而事实是,只有打开那扇门之后,你才能够直面将要遇见的残酷命运,加以挣扎反抗,而非无知无觉死在梦里。

    那门存在于世界的每个角落,每扇门在未打开之前都可能是它。

    天气转冷,结队成群的大雁途径花园上空的空旷长天,发出响亮而奇异的叫声。霜降,结冰,雾凇,冰雪的统治时刻来临。我在积雪的树林中捡起一枚松果。池塘凝固,由绿色褪为灰白,我踩着落雪,在岸边的地方找了一个裸露地表的树根,扫去雪后坐在上面。池塘的冰结在靠岸的四周,薄薄的一层,泛白,愈往池中去愈脆,池心部分的水是不结冰的,只是静止,不为所动的样子。我将松果掂了掂,猛地往水里抛去,它没有飞得很远,而是落在了薄冰上,发出一声磕碰的脆响。

    有一座白塔。我在探究的时候发现了它。

    庄园内有许多房间我未曾涉足,这极正常,我没有太过的好奇心,生活按照轨迹,行命运给我定好的路不多加口舌,我素来认为人不需要拥有太多好奇心。许多人会反驳我,可有时候确实如此,因贫瘠而易满足,因无知而幸福,好奇心充满危险,是因为它代表了你对掩身迷雾中未涉足之地的想往,而雾里或许藏着坏东西。

    罕见地,我对公爵日来的情绪波动产生兴趣,毕竟它们向来稀少,且被很好藏匿在他的面容之下。所有行为皆有迹可循,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四处闲逛,尝试找到相关联的事物。在进行过程中我不抱太大希冀,既然不可暴露在视线之下,真正绝密的场所会被完美地隐藏。不过我难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到处看看权作放松消遣也不是坏事。

    庄园内房间众多,我一直知晓这一点却从未直观地亲身试验,直到这次心血来潮的尝试,我才发现也许长久以来我太过忽视自己的生活,以至于对太多事物视而不见。在整日漫无边际的摸索后,森林中最为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我发现一座白塔。约莫有四五层楼高,表面灰白,爬满干枯的爬山虎的枝蔓。在盛夏这场景想必挺美,而寒日里,这些枯枝消瘦纠结,密密麻麻地打绕,只给人以荒凉破败的意象。

    我讶异于之前没有见过它,从高度上讲,它应当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当我回望四顾时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我已走进树木深处,它们高耸守卫,从我房间的角度,把它挡得严严实实。

    塔门上了锁,由于工艺限制,远没有那么精巧安全,我试探着设法找来工具尽可能完整地打开了它。门寂静无声地被推开,阳光先我一步跻身而入,光照到的半空飞舞无数细小的微尘粉末,而在更前方它未曾触及的阴影里,伏卧一架旋转阶梯,看不见尽头在哪里。这座塔看上去年久失修、罕有人迹,我猜测其所有者是为了使它不起眼,故意不加清理,而理论上应当是尽善尽美的公爵庄园中出现这样一座建筑,本身就很值得玩味。

    我踏上台阶,光线转暗,阶梯回旋着向上延展,周身无光源,既无平台也无窗子,在一片昏暗中只有抬头能看见遥远的一圈光亮,来自塔的最顶层。楼阶渐不见了,吞没一切的黑暗无声在我身侧涌动,像无从察觉的暗流,我在山窟一般的阶梯向上,扶着墙壁极慢地移动,仔细不被绊倒。整个过程很漫长,使我不禁猜测起其设计者当初是出于何种心理如此布置,每一次上楼的过程都谨慎严肃,充满从冗长晦暗甬道重返人世的仪式感。

    过了个关口。先是漏下一条细长三角形的光,垫在台阶边缘,而后扩大、明朗,连片铺满台阶,我脚下的光达到最亮,楼梯被抛在身后,我终于踏足塔顶。纯白,绚丽,耀眼。没有分隔的墙壁,这是间空旷整洁的屋子,置物算不上少却不杂乱,目中所及都被归理整齐。我正对面的,即楼梯正对的墙壁正中开了一扇窗子,阳光透过玻璃毫无遮拦地烙印在木地板上,是一架倾斜泛白的四边形,明晃晃地映入视网膜。光边缘一小片稍暗的地方立着木头制的脚架,上面罩了白布,我猜那是画架,把布掀开来发现果然如此。画布上用红色颜料勾勒几笔,还未成型,暂时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右手边直到墙壁空无一物,往左侧看,一边墙角密密摞着些白罐子,另一边墙角拥挤地挨着摆放了什么有棱角的东西,同样被白布罩住,看不见内容物。

    我往白罐子的角落走去,它们是锡制的,一些封住了口,一些没有密封,我打开了几个半阖的看了看,里面没什么稀奇,只是各色的颜料。现在未明的东西只有一件。我往另一侧墙角去,掀起遮盖的白布随手丢在地上,自己也坐下来查看。那是一些背扣着装裱过的画,同样鎏金雕刻玫瑰枝的画框,尺寸不一,外侧到内侧依从小到大排列,最小的一个不及手掌,最大的有一臂长。从最小的一幅开始,我将画框翻转过来,看到一个人的下半张脸,鼻子、下颚都是草图般勾勒的线条,只有嘴唇部分饱满、鲜红,沉默地面向我。

    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我碰巧找到的地方想必是完全私密不可打扰之地,我的到来全不占道德,只能徒然扰乱平静。但换而言之,此时退缩毫无道理,我并非每次都能找到这样的地方,白塔仍处于庄园内部,即便位置偏僻,其主人也没有第二个人选。因此我丝毫犹豫都未,继续向下翻去。下一幅是某人的左手,从小臂开始绘制,臂腕、其余四指依旧是线条勾勒,而小指生动鲜活,指甲淡粉,连边线都一清二楚。其后一幅是从背后看的视线,肩部往上,这次是头发,唯有黑色鬈发占据画幅中心,柔顺地附在形状优美的头颅,每一个卷曲都在光中变化,灰暗或发亮。

    每幅画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没有模特的正脸与全部体态,对象无从辨认,我越往下看越明白,这些画都是为一个人而作,其中感情没有变化,一样压抑、狂热而向往,假如画者真是公爵,很难想象确实是他为某人作了这些画,他用纯粹的美的笔触描绘这些画,不涉及更深层的隐喻之类,只是单纯的、令人动容的美,有些画即便没有只字片语,人们却能读懂它的一部分。

    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笔触,不可能作给任意某个人。庄园里鲜有这样的女士造访,至少我脑海中毫无记忆。我的推测被下一幅画冲撞得七零八落,我稍稍睁大眼睛。一副完整的不露面孔的肖像,从身形上还透出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但是明显是男性的身躯。

    他刻画的是同一个人物,我能看出来,即便之前的画只是局部描画。有时他用很浅的颜色涂抹,使画像显得明亮而柔和;有时用极强烈的颜色对比,比如乌黑的发和玫瑰一样的红唇,又使之赋予人类蓬勃的生气,两种截然相反的用色风格,好像画家本人也总被这种悖论纠结,拿不清要用那种情感对待画中人。

    我不记得公爵对哪个少年表现出任何偏爱,即便对于我这样不予置理之人,假如真有这样的人登门,我当然也会知道。公爵本人如同某种象牙雕刻的塑像,与激烈的情感绝缘,人情拂过他,犹如塑像脚边掠过一缕尘烟,无法使他丝毫动容。

    而他确实如此动容。

    我扶在画框上的手慢下来,眼前的画只剩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幅,得用双手才能将它翻转。我犹豫着要不要窥探公爵的隐私,但是事已至此再放手就没了意思,于是我看了画。

    铺天盖地的大雪,鹅毛般轻飘飘地从天幕席卷而下,四处是凌乱的、丛生的荆棘,围绕正中纯白的祭坛。那雪花到处都是,无重量般压着仰卧在祭坛上的少年,他的身上没有衣物遮蔽,白雪掩盖住部分躯体,他躺在那里,从被刺穿的胸膛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红热血,雪在他的血中融化。黑色鬈发下掩映的苍白面庞上,他的表情无比安详平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欣悦,在他削瘦的小腿,扭曲攀附一条黑色长蛇,嘶嘶吐信。一角阴霾的铅色天空,隐隐闪耀来自天国的金色光芒。

    而看过最大的画像之后我才发现,在其后隐藏的还有一摞未经装裱的画。顾不上细想,我把它们捡起来一张张翻看,那都是完整的、已完成的油画了,跟之前的画一样,画风各异,对象却都是同一个年轻人,或微笑,或沉思,或玩耍,或阅读,种种作态神情不一而足,但唯有一点是共通的,也唯有这一点使一切都变了味道。

    那个年轻人,要么是已经死去,要么是正在死去。

    穿刺、溺死、毒药、坠楼、绞刑,有多少幅画,就有多少种死法,无论怎样死亡,他的神情总是松弛而祥和的,好像他是自愿赴死的,那也不是死亡,而是响应神的号召,回到那清净而使人万分幸福欣悦的神国去了。

    画里的年轻人年轻得过分,他是黑色鬈发,消瘦的体格;在他溺死的画里,他的眼睛大张,能看见雾蒙蒙的绿色的眼珠;他有认真的、偶带一点迟钝的神情,这种神情我有时会从镜子里望见——画里的年轻人,长着我的脸。

    脚步声从我背后的楼梯上传来。有人在靠近。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却无从回避,我明白当我与来人遇见将会有真相被吐露,所有伪装被撕下,我想要得知的问题终有解答,一旦他踏尽阶梯,一旦视线相撞。这房间如此空旷,我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即将袭来的事件。

    他踏上最后的台阶,目光在触及我的一瞬陡然变乱,他遗憾地叹息,“这是我对你的构想。”他喃喃道,“你不该这么早打开这扇门。”站在阳光下飞舞的粉尘里,公爵弯下腰,猛烈地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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