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憨憨一笑,语气纯然而坚定,“我这两年略做了些小买卖糊口,虽然各处打点之后也剩不下什么,但我这副躯壳都是父母所赐,即便倾尽所有也是应该的!”
言外之意就是:虽然我穷,但我愿意给父亲能给的一切!如此深厚的父女情简直感天动地。
其实这珊瑚树是当年她跟一个南边来的海商玩牌赢来的,一文钱没花,一共一对,这盆是小的。
说罢,她又忐忑地看着玉之峰,仿佛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难道父亲不喜欢吗?”
玉之峰心中又酸又软,叫她上前坐在自己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为父怎会不喜欢,只是为父为官数年,清廉惯了,倒也不必送如此奢华的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忍不住又往那珊瑚盆景上瞄了几眼。
人生而有欲,谁会不喜欢?
可是……他不过一介知州,对外又是两袖清风,冷不丁弄一盆价值连城的珊瑚摆着着实不妥。
玉清仰脸笑道,脸上满是濡慕,声音轻快的说:“若父亲不好处置,送人也就罢了。我听说做官十分不容易,不仅需要事事留心,还要经常上下打点着。父亲自然正廉洁,难保上头的人不喜欢呀。”
玉之峰虽然没明说,可早在见到珊瑚的瞬间就已决定好去向,这会儿见女儿的打算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不由越发欢喜。
难为她竟有如此见识!
反观家中其他几个孩子,竟大大不如了。
玉清又说了几句崇拜的话,忽然低头拨弄着桌上的茶杯,小声道:“父亲,女儿,女儿可不可以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偷偷地瞄过来,见玉之峰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又不好意思的挤出点笑容,端的一副做贼心虚的小女儿娇憨。
玉之峰现在心情正好,不由大笑,“怪道送礼,原来在这里等着,说来听听。”
时下奉行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玉之峰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根本不管后宅事,关心儿女的表现也只是偶尔问问功课,所以几个孩子对他都是敬畏多过亲近。
但现在玉清不仅毫无遮拦的表达着自己对父亲蓬勃的崇拜和亲昵,甚至还“胆大包天”的提起请求来,这一切都让玉之峰心里生出一种极其新鲜的成就感。
玉清嘻嘻一笑,“才刚我进门时,碰见三妹妹了。”
“洁儿去接你了?”玉之峰有些意外的说,旋即满意的点头,“她倒是知道敬重姐姐的。”
“若那样就好了。”玉清沮丧道,神色黯然,“我一心想见父亲母亲和弟妹,一路上高兴地什么似的,本以为妹妹也是那么想的,谁知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张口就”她迟疑了下,犹豫再三,“就说这儿不是我的家,要我”
说到这里停一停,对手必须有掌声!
玉之峰才要说话,玉清就又语速飞快道:“我从小就孤孤单单的,好不容易找到亲人却是这般,比拿刀往我心窝子上戳还疼呢。李嬷嬷出言转圜却被……好歹她也是伺候母亲的老人了,一言一行也是您和母亲的体面,我一时气愤,就打了她一巴掌。”
她重重叹了口气,懊恼道:“对妹妹而言我确实是外人,一时接受不来也是有的,我却不该动手。父亲,此事是我的不对,回头您能不能帮忙说和下,叫妹妹不要生我的气?我一早就给她准备了许多礼物呢!若她不解气,往我脸上打回来也好啊。”
玉清半句没提玉洁可能会找洪夫人打小报告的事,只是反复倾诉着自己对亲情的渴望,目的就显得很单纯。
“胡言乱语,什么外人,你我一家至亲骨肉!”玉之峰眉头一皱,“若果然如此,那丫头实在是不像话,你身为长姐,妹妹言行有失自该教训。她若不知悔改,为父必要亲自罚她!”
接长女回来是他一力拍板定下的事情,玉洁这样做派,岂不是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不得不说玉清坦白的时机选的很巧妙:若一进门就说她打了玉洁,即便玉之峰不勃然大怒,也会觉得这丫头常年在外,果然没有规矩;若是等回头玉洁或洪夫人告状时再辩解,恐怕也有理亏而故意隐瞒的嫌疑……
但现在,她就是一个渴望家庭温暖的孝顺小可怜,善解人意且……有钱!
更何况玉之峰也是知道三女儿的小毛病的,因是嫡女,洪夫人又袒护,多年下来性格确实骄纵些。前些日子让她搬院子时就闹了一场,今天做出这样的事,还真不算意外。
“老爷,”才刚传话的那个小厮又敲门进来,“夫人到处派人找大姑娘呢。”
玉之峰淡淡道:“知道了。”
那小厮飞快的打量下这父女俩的神色,心中盘算一番,有些为难道:“夫人听说两位姑娘在门口闹了一回,像是不大高兴。”
玉清低头拨弄着腕上的镯子,暗处的唇角轻挑:时机刚刚好。
玉之峰哼了声,忽然问道:“刚才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玉清眉毛一挑,有点儿意思。
这玉之峰能做到知州的位子上,果然不是全然没有脑子的,哪怕自己用红珊瑚开路,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偏听偏信。即便现在不问,稍后必然也会打听虚实。
而只要玉之峰打消了这次的怀疑,对她的信任必然会成倍增长。
小厮嗫嚅几句,点头,又赔笑劝道:“三姑娘毕竟还小呢。”
只这么一句话,就已经挑明了谁是谁非。
玉之峰再看向玉清的眼神已经只剩下信任和心疼,“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外传,若日后被我听见有人乱嚼舌根”
不等他说完,小厮已经麻溜儿跪下去保证道:“小人明白!”
玉之峰嗯了声,又问:“三姑娘也在夫人那里?”
小厮点头,“是。”
“我正要找她,她却先找起清儿来!”玉之峰不悦道,转脸跟玉清说话时却显得温和许多,“你不必怕,一切自有为父替你做主。”
“多谢父亲!”玉清欣喜道,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一汪澄澈的湖水,就这么把全部的信任一股脑倾注到玉之峰身上,“有父亲可真好呀,只要您在女儿身边,女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玉之峰看的一愣,觉得这双眼睛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声音越发柔和,“赶了这么久的路,饿坏了吧?早起你母亲还特意嘱咐厨房里准备了南边的菜,也不知正不正宗,合不合你的口味?”
“母亲如此费心,哪里有不合的道理?”玉清满面期待的说,“您不知道,女儿做梦都想着一家人围坐一桌吃饭呢,就是吃糠咽菜也是香的。”
听着她的质朴言语,玉之峰放声大笑,父女俩说说笑笑往正院去了。
一旁伺候的仆人们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老爷可是有日子没这么高兴过了,啧啧,到底是骨肉至亲呐,大姑娘一来,素来令人望而生畏的老爷都和颜悦色了。
大禄朝各处衙门的布局大同小异,玉清曾数次受齐州知州方夫人的邀请前去赴宴,见识过齐州衙门的后院后再看这里,除了满目萧瑟之外当真没有一点儿新鲜感。
话说玉知州,立清廉人设也要适可而止好吗?好歹你种几棵松树啊,外头漫山遍野多得是,又不花钱……
别的失散家庭重新团聚时作何感想玉清不知道,反正她在见到洪夫人时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觉得有点滑稽。
玉之峰今年只有四十一岁,洪夫人还不到四十,因近年保养得宜,瞧着也才三十出头的模样,平心而论,很美。
但现在这位美妇却木着一张脸,看向玉清的眼神十分复杂。
还红肿着半边脸的玉洁紧紧搂着母亲的胳膊,见玉清进来好似见了仇人一般咬牙切齿的,可等看到与她一同进来的玉之峰时,却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见过母亲。”玉清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又叫人奉上礼物。
“坐吧,”洪夫人神色淡淡的,“见过你父亲了?”
玉清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凉薄的,对钱的兴趣明显大过对人。她习惯给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定下目的,无谓的交际能免则免,为此还特意将人分成三类:
值得用心交好的,有利用价值的,不值得交好且没有实际价值的。
而现在,洪夫人恰好就属于第三类。
“是,”她冷淡,玉清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挂着职业性微笑说,“未曾在母亲膝下尽孝,也不知母亲喜欢什么,还望您不要嫌弃。”
洪夫人扫了一眼檀香等人捧上来的锦盒、匣子,脸上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沉默片刻道:“你有心了,一家人,倒也不必弄这些。”
她看着玉清,心中仿佛有一锅烧开了的热水不断翻滚,远不像表情那么平静:
这是她的女儿没错了,可若非当年有这个孩子,自己何至于……要是没有她,要是没有她……
玉清笑了笑,并不在意,只也不接话了。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就好像刚才玉之峰和玉清谈笑风生的场景也是黄粱一梦似的。
玉洁这才回过神来,咬了咬牙,带着哭腔朝玉之峰喊道:“父亲,我好心去接她,她却当着那么多奴才的面儿打我!我才不要这样的姐姐!”
玉之峰正对洪夫人的冷淡不满呢,偏玉洁又不管不顾的撞上来,当即呵斥出声,“胡闹!素日我是如何教导你的,你什么时候竟也学得这样恶人先告状的恶习!还不跟你姐姐道歉?”
玉洁的喊声戛然而止,满脸都写着“父亲你怎么了”。
就连洪夫人也从自己的思绪中分出神来,稍显惊愕的望向丈夫。
他不是素来对这个女儿没什么情分么?
这还没完,玉之峰显然不想放过任何维护自己权威的机会,又对洪夫人开火道:“平时我就说你对她溺爱太过,你都说她还小,可你看如今怎么样了呢?连一母同胞的姐姐都容不下,又对母亲身边的老人语出不逊,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玉洁本能的眨了眨眼,上前一步指着自己的脸重复道:“父亲,您看看我呀,她打我!您竟然包庇她?她就是个粗鄙的野丫头!”
洪夫人眉心一跳,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就见玉之峰怒气冲冲的指着玉洁喝道:“还不住口!她是你姐姐,以前吃了那样多的苦,你非但没有一点姐妹情分,竟口出恶言,我看是打的轻了,连点记性都不长!”
连皇上都整天教导要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自己这个女儿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排斥诋毁亲生姐姐,要是传扬出去,外头的人岂非都要讥笑他教女无方?
试问一个连自家孩子都管不好的官员,皇上和朝廷还敢委以重任吗?
玉洁活了十三年,哪怕父亲有时过于严厉,却未曾有一日像现在这样疾声厉色的斥责,直接把她整个人都骂懵了。
她只觉得有股怒火在体内疯狂膨胀,喉管发疼双唇颤抖,冲的头都要昏了。
泪眼婆娑中,她看见下首座位上的庶姐和弟弟也在往这边打量,脸上热浪轰的一声炸开,忍不住大声哭喊道:“不许看,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笑话我?”
如果说一开始玉之峰只是单纯想要维护自己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权威,那么现在已经彻底转变为对玉洁的不满,连带着洪夫人也被迁怒。
眼见玉之峰要动真火,洪夫人顾不上许多,拉着小女儿道:“还不快跟你父亲赔不是?”
然而骄纵惯了的玉洁哪里肯听?今天丢脸的程度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能力,现在见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母亲竟也“叛变”了,整个人瞬间崩溃。
“您也说我!”玉洁捂脸大哭道,“你们都向着那个野丫头,前儿抢了我的院子,今儿又让我挨打,赶明儿就要把我撵出去了,是不是?”
说着,又恶狠狠瞪向玉清,“是你,都是你,我讨厌你!你就是野丫头,野丫头!”
玉清一歪头:这闺阁里养大的姑娘真没见过世面,骂人都没句狠的,火力不够猛啊。
我野,我骄傲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