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不愿毁了天宫,亦不想让众仙知晓。受天道感召,天外天的诸神合力在最近混沌之处的十三重天内辟了一处虚无之地,直通妖族禁地。
如此,他这才现出真身。
妖族解禁之时,需九幽冰炎中的极水与极火达到极致的融合才可以。
所以润玉还是失败了。
即使他受了旭凤万年的业火煎熬,也最终才熬到了红莲业火的第五重——熏熬之火。
可红莲业火共有八重,最高乃是琉璃净火,可焚尽一切虚无。
他既然融合不了,就要受到反噬。
禁制之中,润玉受琉璃净火日日煎熬,九幽冰炎护他心脉。
可心脉之外,寸寸骨血寸寸灰。
皮开肉绽,银鳞尽落,龙吟凄鸣,日夜不绝。
那时,即便是九幽也没有办法进去陪着他,只能通过九幽冰炎隐约感受到他万一的痛楚。
饶是如此,时时刻刻,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冷情淡漠如九幽亦是无数次生了屠戮之心,恨不得就这样进去将润玉拽出来,让妖族复仇的火拖着六界一起毁灭。
偏生润玉倒是能忍,忍下来了;
也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整整两万年,他就在禁制中这样熬着。被熬灭了修为,融了经脉,焚了仙骨……
可惜,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能成功。
很久之后,饕餮污血彻底被清除的旭凤已然恢复了神智。他为锦觅立了牌位,然后又去了天界,见到了樘樾。
樘樾只是看着他,目光忧伤而悲悯。
“父亲,你明白吗?”
旭凤未答,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然无法面对樘樾的视线,逃似得离开了那里。
浑浑噩噩的,在天宫幽幽的晃荡。他去了璇玑宫,去了冰池暗林,去了九霄云殿,去了彩虹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这些地方,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就到了。天界的仙人看着他,未发一言,只是沉默着从他的身边经过。
最后,他见到了月下仙人。
丹朱已经再不复当初那般唇红齿白的小仙童模样了,他已白发苍苍,老太龙钟。
他本该早早归元,可他还死死撑着一口气。
如今,旭凤跪在他的卧榻下,手被紧紧握住。
“凤娃,凤娃……你终于清醒了,清醒了就好……”
他的瞳孔已经涣散,魂魄归元之前,这个偏心偏到心眼里的长辈,眼角终于流下了一行泪。
“可惜啊……玉娃,他不在了……”
话毕,丹朱的仙寿绝矣。
旭凤仍旧跪在塌下,宛若行尸走肉,一动不动。
他终于想起一个人。
润玉、润玉……
润、玉。
这个人还在时,被自己困在魔界万年,无人问津。
现下不在了,却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旭凤先前是恨的,只是后来又发现恨也无法恨的彻底,于是只能熬着,互相熬着……熬到自己撑不住了,也算有个了结。
可是即便是熬着,他也熬不过润玉。即使这个人亲手杀了锦觅,可是自己还是听不得他在红莲业火下的挣扎哀鸣。
就是那份该死的苦衷,他让润玉即便鲜血淋漓亦是高高在上,自己活该卑微在下,痛亦无言,醉亦无言……呵,苦衷。
所以他给他下了禁言咒。
熬得下去,就互相折磨。
熬不下去,就再不相见。
可现在也没必要熬着了,因为那个人,好像是真的……死了。
他一直以为,红莲业火是自己还能为那所谓的‘苦衷’做的最后一丝贡献,待润玉彻底将九幽冰炎炼化,自己也终于可得解脱。
他早知道魔界的地牢是困不住润玉的。
谁知道,那个人离开魔界之后,一去不回。
如同当初的锦觅。
九幽道:“旭凤,你能想象吗?他是应龙,上古洪荒龙凤大劫之后真龙绝矣,后世龙族不过得其微末血脉。可就算如此,润玉也是六界之中最后的龙族了。他生来便能御水化冰。可最后虚无之地将他放出来时,他的真身…几乎不成形了。”
“角裂爪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连龙血……都已经被熬干了。”
那后来呢?
后来?
哪有什么后来。
虚无之地不沾因果,不入轮回。
结界破开后,润玉只来得及睁开眼,望着天。他的嘴角带着笑,原该是解脱的,他已经做的够多了。
可是那双黯淡如灰的眼里全是未放下的忧愁。
九幽还没来得及扶住他直直往地上跌落的身子,那个伤痕累累的人影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气息就尽了。
他只能眼看着润玉在自己面前咽气,化为飞烟。
那滴吊着润玉最后一口气息的心头精血,从十三重天直直坠落时,天外天神佛皆敛眉静默。
眼看着那滴受三万年极冰极火之炼的最后一滴真龙之血染红了冰池暗林,染红了一百二十座彩虹桥,染红了整座天宫……花界一半沦为焦土,另一半化作寒冰;人间大旱十年又大涝十年。
最后落入魔族时——
九幽忽然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我从十三重天直追而来,只待它穿透忘川落入虞渊,如此我便可在九幽界将其锁住。”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了。
“旭凤,不瞒你说,即便你晓谕六界,曾与润玉分庭抗礼,我也从未将你放在眼里过。”
“不过那一天起,我发现你是真的厉害。”
九幽从来不笑,只是这一次,他却忍不住笑了。
笑声很大,很难听,很刺耳。如此笑声,还不如哭。
“润玉虽然失败了,但妖族要承他的情,六界要承他的情。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这其一,是造化,亦是生机……润玉寻这其一而去,即便是天道亦是庇佑三分的。”
“所以,莫说只是荡了你魔族忘川冤魂厉鬼,便是荡了整个三岛十洲,这漫天的神鬼魔佛也不能拿那滴龙血如何。”
他唇角似是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但那双银瞳里,却是漫天的寂寂寒雪。
“偏生是你。也只有你,龙凤相克,水火不容。”
“不过是挥一挥手。”
九幽比了个手势,轻飘飘的拂去亭中的一片落叶。
“便将那滴龙血……给化了。”
那一日,九幽的怀中紧紧扣着最后一株养魂木,那是木灵神君扎进妖族禁地的根须,唯有穿透魔族深渊,入了妖族禁地才可用。
可偏偏就是在魔族,那个倒在忘川河边醉醺醺的人影。
因为他,润玉的最后一滴精血停滞了半晌。
然后,酩酊大醉迷蒙之间的旭凤随手一道红光击了过来。
润玉的最后一丝气息,就这样断了。
“执爱成恨,执念成魔。我欲渡劫,奈何劫不渡我。”
“旭凤,锦觅死后,你听闻这四句箴言……可你以为,它指的是你么?”
“虽说天一寒水和红莲业火共为六界极水极火,可终究水为七十二品,火却有八十一类……如此,却以极水去炼极火,呵,旭凤,你究竟知不知道——”
“原本你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那个女人也应该是死在你的手里。若非是她,就得是你和她的三个孩子。”
“你哪来的脸去质问润玉,究竟有没有想过你。”
执爱成恨,执念成魔。我欲渡劫,奈何劫不渡我。
说到底,红莲业火就是润玉命中过不去的劫数。
这是玄灵斗姆元君亲批的四句箴言,润玉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这场劫难里。
妖族之禁,哪有这般好解。若不解,生机将绝的妖族会毫无顾忌的玉石俱焚,复仇的火焰将会将六界燃尽。
若是要解,润玉做不到,旭凤也做不到。
可是合二者之力,未必做不到。
“父亲,你明白吗?”
那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你铺路啊。
……
旭凤跪在那许久,佝偻着腰,一动不动。月老殿里的桌案上,地上,木杖上……殿内所有的红线忽然就燃烧了起来。
往事如烟,却随着这场大火愈烧愈烈。天界祥瑞之地,却突然燃起出一朵毁天灭地恐怖至极的红莲业火。
火影重重间,无数仙人赶来救火。
耀目肆虐的紫色火蛇中央,隐约可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衣衫褴褛,身躯颤抖,蜷成一团。
哭的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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