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元二十八万四千五百七十二年,三月初七,朝天会。
九霄云殿仍是那个九霄云殿,云绕霞蔚,气势磅礴。众仙仍是那些个众仙,七嘴八舌,事不关己。
唯有坐在高台上的那位天帝变了。虽依旧衮服冠冕,高高在上。但鎏珠下的双眸再非那玉巅雪光似的寒凉与深不可测;而是如云中清歌,谷中风吟,眼明眉清,唇角带笑。
总之就是一副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
事实证明亦是如此。新任天帝继位一百年从未动过怒,便是连高声说话都是没有的。
经历过前任天帝说一不二高压统治的众仙们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日,朝天会上来了不速之客。
此人蓝衣白发,化雾而出,气息难辨。形貌昳丽秾艳,面色白如冰雪。
甫一张口,就是冻死仙的语气,气死仙的语句。
“我有话和你说。”
“让他们滚。”
此话一出,众仙勃然大怒。
然他们的天帝丝毫没有感觉到被冒犯挑衅,还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如无要事,众仙家便退下吧。”
众仙不依了,这还不是要事?
第一次隐隐觉得天帝的脾气太好了也不行,有点懦弱,这都被外族给欺负上门来了,别让六界觉得天界无人。
于是更加吵吵嚷嚷了,有要交代的,有要护驾的,有要蓝衣人自报家门的……
蓝衣人心情本来就很不好,如此吵闹让他的心情更不好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众仙,银眸泠泠,无波无澜。
“我曾应过一人,他在位一日,便不动天界一兵一卒,一花一木。”
短短二十四个字,不过三息,大殿中央便有二十四位嚷得最凶的仙人先后化为灰烟。
五内俱灭,魂魄俱散。
针落可闻,众仙的表情就像是凡界被屠夫扼住喉咙的鸡。
此刻,高高在上岿然不动的天帝仍旧是眼明眉清,唇角带笑,一副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
“如无要事,众仙家便退下吧。”
(二)
从入殿到把这群碍眼的仙赶走,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
两个时辰后。
樘樾已经批完了所有的奏折,正准备伸个懒腰回紫微宫时,坐在玉阶上的那人终于开口了。
“你去看看他。”
樘樾摇了摇头。
“他不见你,也不会见我。”
年轻天帝的脸上终于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他现在不会想见任何人的。”
蓝衣人也没再说什么,反而道。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指的是刚才他杀了那二十四位仙人之事。
刚刚绕过天帝御桌,亦是一屁股在九霄云殿的玉阶上坐下来的樘樾,一脸茫然。
“为什么要阻止你?”
蓝衣人:“你是天帝,你不生气吗?”
“我是天帝,天族万灵,御极而反。于我而言,他们生亦是灵,死亦是灵,阴阳生死,往复周始。于他们而言,生亦是道,死亦是道,道亦有道,命数已定。”
樘樾一边说着,一边伸腰蹬腿,活动着因久坐而酥麻许久的筋骨。最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所以,生亦非生,死亦非死,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蓝衣人扭过头,打量着身边这个年岁还没有他零头的零头大的小家伙。目光像是毫无温度的剔刀一般,将他一片一片剥离开来,看了个透彻。
“难怪他愿意把天界交给你。”
无垢心,通灵窍,天根骨。
天界腐朽,往前数数,已经百万年未出过这样的人物了。
“是吧是吧!”
提起这一点,樘樾亦是喜滋滋的,清俊的眉眼顿时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元君也说我虽然修为不济,性子懒散,又无大志。却已然是除开天外天的这五界之中,最近道者。”
元君是玄灵斗姆元君,樘樾曾随她修行近两万载。即便元君未收他至门下,亦有半师之谊。
蓝衣人却冷嗤了一声。
“天道无情,你亦如此,有什么好得意的。”
樘樾有些不满。
“喂,别以为你现在已经这么惨了我就不会揍你!你跟你说,我揍人可是很疼的!”
说着,还晃了晃自己沙包大的拳头。
蓝衣人理都懒得理他,只是坐在玉阶上望着九霄云殿外的漫天彩云,雀鸟悠鸣。
听闻他亲手为了那个女子搭了一百二十座彩虹桥。
原来是这般的漂亮。
蓝衣人向来是冷冰冰的,仿佛世间万物都映不了他的眼底。可这一次,他望着天界的彩霞祥云,第一次眼底出现了一种名为悲伤的东西。
“无情有无情的好,总不会像他那般……说起来,你自小便黏他黏得的紧,是早有预感了。”
樘樾安静了下来,屈腿托腮,眼帘微微垂着,也不说话,像极了凡间小少年忧郁的样子。
蓝衣人道:“他会死吗?”
樘樾的直觉总是很准,是因为他的双眼和常人不一样。
心眼通天,魔眼通灵。
他两千岁大时便启了心、魔二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才会被玄灵斗姆元君给拘在身边修行两万年。
樘樾好奇的反问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他会不会成功。毕竟你们已经被困了很多年了。”
蓝衣人微微一笑,冰雪般的脸上露出的笑意,似平静下的波涛汹涌,温柔里的血雨腥风。
“血债,自然要用血来偿。”
樘樾亦是微微叹息道:“血债,自然是要用血来偿的。”
良久寂静。
蓝衣人走的最后一刻,只听闻樘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若放不下,九死一生。”
“若放得下呢?”
年轻的天帝更加忧郁了。
“若是放下了……可就真的十死无生了。”
(三)
樘樾去了魔界,没有去见润玉,而是去见了旭凤。
这是她的母亲死后,他第二次见他的父亲。
第一次,是润玉退位的那一天,亦是旭凤带兵杀入天界的那一天。
他清楚的记得,看见自己身着天帝衮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自己父亲脸上冷漠而狰狞的样子。
那时候的魔尊,丧妻之痛正值已经烧得他走火入魔,理智全无,是真的想屠了天界。
所以润玉才会传位给了樘樾。
小时候樘樾住在魔宫内,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
魔界的土壤注定开不了如天界花界那般鲜艳美丽的花朵,但是母亲喜欢花,一直在想办法在魔宫里多施法培育些鲜艳的花草。父亲见母亲疲累,就会想尽办法从各界移载了些花草良木。可惜那些植株都活不了多久便死了。母亲伤心了许久,父亲自责不已,又想尽办法改善魔宫里的土壤,清了花草房里的魔气。
结果好不容易一株小小的月下美人昙成活了,母亲开心极了。
母亲开心,父亲自然也高兴,只是看着那株昙花心里又有点不得劲。
他当时虽然年纪小,但是他知道,大伯最喜欢昙花。
结果后来,母神将那株魔宫成活的月下美人送给了大伯,换回来栖梧宫的一棵树。
那颗,据说是父亲和母亲定情的凤凰树。
“凤凰花开两季,一季缘来,一季——”
母亲洋洋得意的说了一半就被感动了许久的父亲给捂住了嘴。
父亲黑着脸,语气斩钉截铁:“我魔界的凤凰花只开一季,缘来不散,缘起不灭。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
那时的魔宫,欢声笑语,花开花落,让他觉得是整个魔界最温暖的地方。
而如今……
偌大的魔宫见不到一个魔侍,好像全部都被赶出去了。蛛网密结,灯火不名。破败得让人难以置信。
血月凄寒,了无人息,幽风阵阵,如阴森的鬼地一般。而那株立在庭院之中开满了凤凰花的梧桐树,已然枯萎成灰了。
身后一阵阴风拂过。
樘樾回身,微微一笑,温柔有礼,一如往昔。
“父亲,好久不见。”
(四)
地宫之内,狭长的地道之中。往左,是灯火长明的长生殿。
往右的道路,是一块块青石板,空气越来越潮湿。
越到里面,地上的水越来越多,石板与石板中间的间距越来越大,石板亦是越来越窄,越来越小。石壁上会有凝结的水珠顺着岩壁缓缓滴下。
狭长的甬道尽头,是一个空旷的石室,比长生殿小一点,里面高高耸立着一个石柱,一直‘滴答、滴答’的水声,就是从这里面传来。
来者站在甬道的尽头,面对着那个石柱,指间燃起一簇火苗,幽幽的橘红色火光映着他潦倒憔悴的半张脸。
“我来看你了,顺便和你说说话……”
石柱上传来一阵铁链的轻微的晃动,似在做着回应。
“你不用开口,听我说就好了……现在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我说话了,他们都怕我,怕我这双眼睛。所以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现在整个魔宫内里,就只有你、我、觅儿三个人……觅儿她睡着,我也不忍打扰她,就让她多睡会吧。”
石室内唯一的一簇火光开始慢慢的移动,他在绕着石室的边缘走动,犹如月下踱步一般悠闲的和故人叙旧。
“对了,说到哪了……樘樾。”
“樘樾这个孩子,自小聪慧懂事,不用人操心,但是也没少令觅儿生气……他太喜欢黏着你了,觅儿都吃醋了。好几次在他偷偷溜去找你的时候和我抱怨……”
“不过抱怨归抱怨,觅儿却也从来没有拦着。反而每次樘樾回来后,都会左右试探的问问你的近况……不过她哪有樘樾聪明啊,反倒是被那小子把当初的事情给套了个六、七分,剩下的三、四分,猜也猜到了……樘樾倒也乖觉,每次必然说得点滴详尽,可自那以后去天界也愈发是光明正大了。”
黑影绕着石室走了一圈,在一处角落里,停了下来,将指间的燃了上去。
那一小处幽暗之地被照亮了,地上是一圈黑水,黑水里面延伸出来一条儿臂粗的铁链。从地面往上数的第二截铁链处坠着一个长明灯样式的烛台,里面的灯油还有七分满,如今的灯心被点亮,幽幽地摇晃着。
“你知道为什么吗?”
石柱上的铁链又微微的晃动了一下。
旭凤继续绕着石室走,手心的烛火未灭。
“因为觅儿她心里还挂念着你。”
“可是你是怎么对她的呢?”
铁链的晃动声停止了,可是水滴的声音愈加变快了。
“对,你把她给杀了。”
旭凤又绕着石室走了第二圈,第二圈他走得很快,第二处角落的烛台被点亮。
“算了……不说以前的事了。”
“今日樘樾来找我,他现在是天帝,也算是威风了。天界的那些神仙也很喜欢他,说他脾气好……你瞧瞧,不过是一百年,他们就都不记得你了,也没人关心你的死活。”
“你如果当初不随我回魔界多好,我也不会强逼你随我回来。百万魔军一路杀过去,就像当初天魔大战那样,不好吗?”
“至少这一次再怎么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都不会再有人出来阻止你我了。”
暗室内的第三处烛火亮起,黑影起身的身影顿了顿,随即继续若无其事道。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天界还是有一个人惦记你的,樘樾,不是吗?”
“我和锦觅的大儿,对待他的杀母仇人,竟是如此模样……润玉,你得意吗?”
“你该得意的。”
第五盏烛火亮起,石室内大部分的模样都映照了出来。
八道石板按八卦五行横铺在八个不同的方位,每个方位后都有一道铁链牢牢的镶进地底,黑水覆满了石室。
“樘樾今日来找我,除了关心关心我这个父亲如今死没死过得如何之外,给了我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道符咒,可以破开蓬莱仙岛的禁制……自从清远上神和木灵神君失踪之后,蓬莱五岛便自我封闭了。他说,里面有我想看到的。”
“第二样,是四句话。”
“天上的天,地下的地,水里的火,火里的冰。”
“最后,他临走时问了我一句话……”
父亲,您身为魔界至尊,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脚下这片土地。
“润玉,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第六道,第七道烛火接连亮起。
烛火终于将这间石室的黑暗驱散,亦是露出了那位被高高缚在石柱上的人影。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是想告诉我。你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就像当初的觅儿一样。”
人影被四道铁链拉开手脚,剩下的四道铁链紧箍住他的腰,将人影死死地缚在石柱上,如同被蛇缠住一般,动弹不得。
乌发披散,被发遮住的脸低垂着,唯有脸颊处露出斑驳的血迹。人影一动不动,白衣已然变成血衣。原来石室中时常回荡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尽数是鲜血顺着铁链从高处流下,最后滴落下来。
“觅儿临死时,元神最后只传来两句话。一句是,凤凰,对不起……”
“还有一句……她让我信你,无论如何,都要信你……”
“你看,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妻子。都知道你有苦衷,你有要做的大事……就连觅儿都不怪你,还让我不要怪你……”
“润玉,你是多么伟大而无私啊……”
旭凤抬起头来,一身黑袍脏兮兮的,头发凌乱成揪,脸颊凹陷的厉害,眼眶幽深,血瞳没有一丝光亮。
旭凤仰着头看着润玉,就像是幽魂望着人间。
“可是……从头到尾,你有没有想过我。”
话音一落,石台周围以八卦布阵的最后一道‘生门’上悬荡着的烛火被幽幽点亮。
阵法被点燃,八道火焰冲天而起,如同火蛇一般旋搅着铁链直冲着石柱上被死死束缚着的人影而去。
火蛇化为利刃,将润玉周身本就十不存一的护体仙气冲荡得支离破碎,划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经脉,如同成千上万的牛毛细针刺进他的每一寸血肉、每一处灵窍,肆虐成性、翻搅破坏……
人影挣扎着,可是他的周身都被死死缚住,唯有捆住四肢的铁链纠缠挣扎的死紧。
他喊不出来,因为他被下了禁言咒。
他也死不了,因为九幽冰炎在护着他的心脉,可它也仅仅只会护着润玉的心脉。
如果说凌迟已然是极刑,那这样的苦难完全比凌迟还要痛上百倍,千倍……
血水淅淅沥沥的滴下来,就像是下了一场雨,地上的黑水散发着阵阵腥味。
那本不是黑色的,只是血太浓,太深,太悲凉。
旭凤颓丧的靠坐在角落里,大口的喝着酒。
耳边是呼啦啦挣扎的铁链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他的红莲业火,润玉有九幽冰炎在身,炼化第一重已经花费了上百年。
这是第二重。
需要多久……三百年,够不够?
痛吗?
痛就对了。
就这样一直痛下去吧。
他大大的灌了一口酒,脖颈下露出的胸膛骨瘦嶙峋。
至于苦衷什么的,他早就知道了。
就在‘长生殿’里,他让润玉杀了自己,润玉却一字一句的告诉他,甚至是请求他。
‘旭凤,你不能死。’
是你不能死,而不是我不会杀你。
所以,谁都不能碰你,包括你自己。
若说默契,好像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真是讽刺啊,兄弟之间的默契,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毕竟,他的九幽冰炎,炼化了世间所有凡火、灵火、异火……
唯差红莲业火了。
不能死,也不能活……两人都是如此。
不知待了多久,酒都喝完了,铁链的哗啦之声亦是微弱了起来。
临走时,旭凤留下最后一句话。
“润玉,就算你有苦衷那又如何?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吗?”
锦觅死了,他已经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任他翻天覆地,与我何干?
那双血瞳,不是假的。
旭凤,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洪荒初始,天地初开,妖、仙、魔三族之中妖族独大,犹以龙、凤、麒麟三族为尊。彼时,三族大战,生灵涂炭。麒麟灭族,龙凤亦是受到天道谴罚,大劫之下,真龙祖凤血脉尽数灭迹,上古龙凤绝矣。
此乃妖族第一次大劫。
后紫气一出,圣人既位。虽三清为仙,女娲造人,然仙魔各自为战,不成气候。
唯当时帝俊集妖族之力启立天庭,妖族又兴,风头无二。
然气运不衷,金乌临世,后裔射日,此乃妖族衰亡之始。天帝悲怒之后亦有所感,兴盛犹衰,周而复始,龙凤之难历历在目,妖族恐将难存于世。
于是以妖族未来之生计,帝俊密以三清、罗睺。彼时,巫族起兴,与各族不容。妖族愿除巫族,割让天庭。自此百万年间不见于阳世,以求后世生机。
三清、罗睺允落,待仙魔二界平稳,定解妖族之禁。
此后,巫妖大战,元气大伤。战后万年之间,上古大妖尽皆陨落,仙魔起兴。
此乃,妖族第二次大劫。
然,百万年已过,仙魔已盛,未启妖族之禁。
万万年已过,仙魔盛极,亦未启妖族之禁。
后盛极而衰,仙魔熙攘,灵气不及,眼见将没。当时的天帝魔尊二主为计,将妖族之禁重重加制,使其内妖族削其力,暴其性;扭阳为阴,驱善成恶。
阵法露出一丝破绽,大妖便可趁隙而出。其心智已乱,怨恨于心,杀戮成性,生灵涂炭。
是时,仙魔合力共击之。
如此往复,妖族生机渐绝,仙魔弱小杂多,亦尽除矣。
史书留名,妖潮之乱。
(六)
润玉刚至魔界之时。
魔宫耸立在魔界的最高处,一轮巨大的血月高悬在夜空。月光照映在宫殿内青灰色的石板地上,如同铺就了一层朦胧的红纱。
妖冶、轻怜,暧昧多情间透着一股慵懒的杀机。
那一日,润玉站在庭院之中,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
“在干什么?”
“赏月。”
“这魔界的月有何好看的?”
“看它,像你。”
气息微微一窒,悄然退开。
这间偏殿里面布满法阵,外面更是被看守的严丝合缝连只虫子都进不来。
可现如今,庭院正中忽然由雾气凭空化出一道人影。
蓝衣白发,五官如冰雪雕琢一般,无一处不精致,简直不似此间中人。
气息也不似此间中人。
他与润玉并肩而立,微微仰头望着那轮巨大的弯钩似的月亮,银色的瞳孔如同冬日里萦绕在山巅的雾气。
风云散尽之后,仍是皑皑白雪。
他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是在笑。
嘴里却在说。
“血月不详,的确像我。”
许是夜晚太安静,所以男子的声音飘了出去,门口的两名守卫当即便道了一声‘得罪了’冲了进来。
他们披甲戴盔,手持长矛,大惊失色,指着润玉旁边的蓝衣男子戒备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魔宫!”
蓝衣男子连看都没看,目光似是透过血月不知望向了哪一处,只是手轻轻的一挥。
那两名守卫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死了,不是魂飞魄散,而是真的就这样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见得多了,已经失了当时的震惊,愤怒等情绪。
润玉的眉心微微蹙起,向来平静的眼眸中只剩下疲倦。
“冲无关之人发泄怒气,真是本事。”
蓝衣男子的目光终于从月亮落在了润玉的脸上,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泛起了涟漪。
他像是很少开口,声音带着些微的凝滞,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冲你……我舍不得。”
“还真是我的荣幸。”
男子有点疑惑,又有点不高兴。只是他还是忍了下来,也忍习惯了。
“我们相处了整整三千年,你还是不信我。”
润玉终于转过身。
夜色下,月白色的素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柔软而飘逸,身姿修长如韧竹,容色清雅似脂玉。
唯有那双乌玉一般的眼眸深处,透着森然的冷漠和抗拒。
“所以,现在可以让我一个人独处吗?”
蓝衣男子看起来有些难过,却仍是低着头迁就的应了声。
“好。”
只是临走时,他终究还是开口道。
“你救不了所有。”
“我没想过要救所有。”
“可你想救大部分。”
“我没想过要救大部分。”
男子不信,还未再言,润玉就截断他的话头反驳道。
“九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找了个无私的理由,来救自己。”
“我坐着那个位置,已经……坐得太久了。”
久得他已经心生疲惫,久得他已经热血苍凉。
太微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天帝才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
就这样掐头去尾的话,男子却听懂了。
他常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是一种很冷很冷的表情,夹杂着被冒犯后的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欺骗。
“你在利用我。”
“你难道不是在利用我吗?”
润玉看了男子一眼,冷冷道:“除了我,还有谁会帮你?”
男子愤怒激动的神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像苍白的幽魂。
“润玉,你总是这样。”
“没有人看得清你的心。”
润玉道:“兴许我以前是在乎的。”
他抬起那双乌玉一般的瞳孔,对男子扬起了今晚相见后的第一抹笑容。
虽然只是很浅很浅的一个弧度,温柔如旧,就像一片清风白云。
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悲凉。
“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魔界的夜风是忧愁的,因为里面似是飘荡着忘川幽魂的哀嚎哭泣。
四目相对中,银色双瞳原本落在润玉脸上的目光忽然变得如雾气般缥缈。
似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待目光再落在实处时,男子忽然开口了。
他叹息着,平静而忧伤的吐出了如世间最恶毒诅咒一般的谶言。
“润玉,你会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的。”
“求而不得,得之必失。”
男子的身影消失后,润玉缓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左右翻覆的看。腕骨并不粗,看起来也不是很有力气的模样。指节匀净,手心无茧。
犹如书生的一双手,却干着屠夫一样的活。
求而不得,得之必失。
父母之情,兄弟之义,男女之爱……
尽数断送在自己手里。
“说得倒也不错。”
*
过了片刻,门口又来了两个魔宫守卫,他们丝毫没有察觉之前两名守卫的消失,仿佛他们才是一直守在门口的人。
也不会再有其他人察觉了。
那两个前一刻还活生生的守卫,就这样被抹去的干干净净。
不会有思念,不会有记忆,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被模糊和代替。
他们彻彻底底的被杀死了。
(终)
一万年后,润玉破开魔界禁制,不知所终。唯余地牢之中血迹斑斑,铁链尽数染成赤色。
三万年后,旭凤醉倒于忘川河畔。不仙不魔,不人不鬼。
地宫中他为锦觅燃着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长明灯不知为何,百年前尽数灭了。
他迷茫着四处寻找,却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耳边是艄公的叹息。
“长明灯,长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与其摧心亦伤人,不如各自两相安……”
他醉的太深,太久,最后倒下的那一刻。
他心中想着,能这样结束也不错……
但是,好像还有个人,欠他一个交代。
对,欠他一个交代。
欲睡不睡之间,忘川周围热闹气息忽然嘈杂起来。似乎有些尖叫声,四处慌奔的脚步声。
他烦得很,随手打出一道红芒出去。
不知为何,周围忽然就安静了。
如果安静了,他应该能更好的睡着,可是,他却睡不着了。
自锦觅之后,他好像一直醉着。
可这一刻,他却好像醒了。
他睁开了眼,眼前是莹绿色的魔界天空,那是幽魂在哀鸣,亦像是在歌唱。
他想慢慢坐起来,可是他动一动,就觉得痛。
手死死的捂着心口位置,旭凤猛的吐出一口黑血。
那是饕餮污血。虽然刚开始没少受折磨,可自从自己走火入魔之后就再也没有犯过病了。
旭凤的表情有些木楞。瞳孔里的血色忽然就褪去了,原本琉璃般通透的凤眼如今却满是空洞。
他感觉到了。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血脉中,从他的心底,彻底的被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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