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尘(六)

    执爱成恨,执念成魔。

    我欲渡劫,奈何劫不渡我。

    *

    三千年后。

    又是上元节。

    禺疆宫内,满殿的凤凰花灯如飞凰的尾羽潋滟生辉,蜿蜒迤逦。从宫内到山脚下,延绵十几里而不绝,亮如白昼。

    旭凤站在魔宫门前望着空无一人的来路发呆。

    掌心拽着一枚单瓣的霜花,血沥沥顺着指缝流下。

    半个月前。

    润玉携军强攻花界,他那时正卧病在床,锦觅听闻瞒着他当即去天界找润玉问个明白。

    至此一去不回。

    再回来时,便只剩下手中这最后的一丝元神了。

    凡界上元节热闹非凡,魔界向来是爱凑热闹的。只是这会,整个魔宫内悄无声息,所有侍从都躲在自己的房间内瑟瑟发抖。

    魔山之上,凤凰花灯照彻长夜;魔山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旭凤整个人如同失魂了一般,死死握住手中锦觅的最后一丝元神。直到最后一声催天之雷,霜花散尽,化作漫天血雨坠向魔界。

    顿时院内院外,山上山下,哭嚎之声一片。

    魔后归元,万魔哀悼。

    唯有旭凤如一棵朽木枯树,面若死灰。只呆呆的看着自己依然空无一物的右手……不知过了多久,凤凰花灯烛火燃尽,泪烛成灰。电光划破天际,照的魔宫一片惨白。惊雷血雨,其声震天。

    仿佛是在冷眼旁观,亦是嘲笑怜悯。

    待旭凤再抬眼之迹,原本耀眼至极的琉璃凤目,已然化作一双骇人至极的血瞳。其中怨气长恨,怒海滔天,令视者犹坠修罗地狱。

    他从唇齿之间,吐出两个仿佛辗转仿佛,嚼碎入骨的字眼。

    “天帝……”

    *

    天界。

    又是一日朝天会,昔日云光霞蔚,众仙渺渺的九霄云殿如今却空无一人。

    润玉端坐高台,素衣乌发,身无点缀。御案上再无往日那般堆积如山的奏章折书,只中间放着一卷御诏。

    待得六界最后一片雨雪飘落,他终于睁开了眼。面容虽有些许苍白,但沉静依旧。

    唯有一双黑玉般的眸子静若深潭,满殿金碧辉煌在那双眼里如同蒙了一层迷蒙白雾,不见光亮。

    他终于开口。

    “觅儿,她走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寂静无声的白衣少年,这终得上前一步。他靠近天帝宝座,蹲下,轻轻的

    伏在润玉的膝上。

    “是的,我听到了。”

    润玉轻轻抚着少年的长发,一下,一下。声音轻轻飘飘的,令人听不真切,捉不住。

    “樘樾,你伤心吗?”

    少年抬起头,满室清辉如映眼帘。

    “樘樾既伤心,又不伤心。”

    “为何?”

    樘樾将下巴搁在润玉的膝上,歪着头想了片刻,带着一片少年似的纯真。声音如清泉流水,叮铃作响。

    “樘樾伤心,是因为身为人子,母神故去,此后再难相见。樘樾不伤心,是因为此乃母神大道。魂魄归元,不相见,便是处处相见。”

    润玉轻叹:“不相见,便是处处相见……”

    手指,轻轻抚上樘樾那全然清澈无垢的双眼,恍若当年冰池初见。

    唇间终于溢出一丝微微笑容。

    “好孩子,你比我强。”

    *

    紧闭十日的殿门终于轰然打开。

    殿前,往日朝天会上的众仙悉数到齐,就连天将亦是到了数十位之众。

    背脊挺直,目光如炬如刃。

    沉默而反抗。

    他甫一出来,殿外一片寂然之中,一声凄厉断喝在仙群之中如惊雷炸响。

    “润玉,你还敢出现!你残杀十二位芳主在前,破我花界在后,就连我母神也……也被你逼死了,我、我要与你拼命!”

    润玉虽未着帝王衮服,但威严犹在。目光轻轻一扫,龙威渐起,众仙忆起这位的修为及手段,不免后退。这便将中间那名神情悲愤,哀而欲绝的女仙给露了出来。

    她此刻正死死被自己的好友给拽住,若非如此,只怕是要冲上前来与润玉拼命了。

    润玉眼风扫过之后便再未驻留片刻,只淡淡开口。

    “我道是谁,原是花界青萝少神……哦不,如今,你已是花神了。”

    少女闻之,恨极泣血,不顾一切甩开好友便冲了上来,凄声道:“润玉,我要杀了你!”

    众仙还未来得及插手阻拦,便见一道光芒闪过,青萝还在三丈之外便被润玉随手一道灵力打下了登仙梯。

    众仙凝视着殿前血迹愣然片刻,再看向润玉的目光中冷然恨恶中又藏着一丝惊惧。

    他们本来聚集在此处,是要为天帝这千年间的所作所为讨个说法。花神虽然是冲动了一些……没想到天帝一出手却毫不留情,简直是专横失德,暴虐成性。

    润玉目光环视一圈:“还有哪位仙家,想与本座切磋一二?”

    众仙愤然,却无一人敢上前。

    润玉掌心微动。正在此时,一道红色的仙光转瞬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啪!”

    清脆之声回荡不绝,众仙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凉气。

    红衣仙人生得唇红齿白,手持一根等身高的木杖,木杖上缀满了红线,看起来风流而多情。

    “怎么,老夫打了你,天帝也要将我打下这九霄云殿吗?”

    那一巴掌想必是用了十成十的仙力,如冷玉一般的脸颊瞬间就刺痛红肿了起来。

    润玉淡然一笑。

    “叔父说得哪里话,润玉怎敢与你动手。”

    那轻轻瞥来的目光,似是毫不在乎的如雪寒凉。

    月下仙人瞧得更加生气了,他本来就是冲动的性子,被激得还欲动手,谁知手腕被人死死握住。

    他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竟然是凤娃与锦觅的大儿,樘樾。

    “仙人,够了。”

    月下仙人神色哀痛悲愤俱有之,他知晓樘樾自小便粘着润玉,却没想到事到如今还被润玉这副做派给蒙在鼓里。

    亦或者是蛊惑。

    “樘樾,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他又做什么!”

    红木杖横指润玉。

    “这千年来,侵扰人间,强破花界,屠戮鸟族……不问政事,杀戮成性。死在他手上的生灵,何止万数!下及凡人,上及仙神……”

    月下仙人愤怒悲凉,痛心疾首:“花界十二位长芳主及花神、鸟族长老,甚至还有你的母亲!都是死于他手,死于他手!”

    “樘樾,你知不知,你知不知啊!”

    少年容颜清俊,身姿修长。

    唯有那目光清凉似水,瞧着不像是凤娃和锦觅的影子,反倒是像极了润玉当年。

    “非我不知。”

    他握住月下仙人的手腕,眼神反倒有一片红尘不染的安然和宁静。

    细细一瞧,又似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冷漠无情。

    “是仙人不知。”

    看着樘樾,月下仙人有片刻恍惚,片刻后冷笑一声,振袖甩脱。良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行字。

    “凤娃和锦觅皆是至情至性……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樘樾低眉垂首,不言不语。

    这三千年来,妖潮之乱才过去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天帝先是消失许久,再出现便心性大变。□□残暴,毫无约束。干出种种毫无依凭又令人胆寒之事。

    有月下仙人开了个头,众仙胆子就大了许多。先是太白金星上前陈述这千年来令众仙头大心惊之事,人间如何生灵涂炭,花界如何不服反抗,如今天界四面树敌,众仙日益惶惶不可终日,地府内的冤魂已然都快容不下去了。

    这些事,一说起来便群仙激愤,左一言,右一语。很快,庄严肃穆的九霄云殿之前就像是变成了凡间的菜市场一般喧闹无状。

    许久,待众仙都数落的累了。润玉这才开口,如镇中馈。

    “事情本座都已经做了,覆水难收,尔等欲意何为?”

    众仙面面相觑,文仙以太上老君为首。众仙指责之时,他未发一言,如今上前一步,仍是见礼拱手作揖道,诚恳意劝。

    “七万年来,陛下日以继夜,天界诸事繁杂,陛下禀天俯地,心怀仁善,自躬自持,从未懈怠。如今种种,只望天帝陛下明示,以安众仙之心,以堵悠悠之口。”

    殿前屏息以待。润玉眺望远方,无风无云,万里晴空。

    良久,方道。

    “众仙之心,悠悠之口,与我何干。”

    众仙哗然如潮水,淹没太上老君的一声长叹。

    武德星君上前一步,手按佩刀,目露铮然锋锐之意。

    “凡有凡律,仙有仙道。陛下身为天帝,其心不仁,其行无状。帝德将失,业障难去。还望陛下静心一隅,证心明道。”

    润玉这才偏过头,思索片刻,目光转向众仙,唇间溢出一丝嘲弄的轻笑。

    “你们这是要幽禁本座?”

    众仙齐身下拜,口中山呼不敢。

    然,殿外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白玉登天阶,原本肃穆而庄重。如今一眼望去,却是密密麻麻如蚂蚁般涌出。

    披坚执锐、破釜沉舟。

    五府天兵,节制天庭门户万年间如一日,现如今却是站在登仙阶上,将兵戈对准了天界的帝王。

    何等讽刺。

    此情此景,与当年他与锦觅大婚那日又何其相似。

    润玉单衣墨发,独立中庭。瞧着尽数下跪满庭的后脑勺,恍若朝天会上众仙高呼‘陛下圣安’

    忍不住发笑。

    笑声不高,不大,却在旷寂的天界孤零零的传出去老远。

    随即,吐出一句似嘲非嘲的话。

    “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罢了……”

    不想,想来动气。

    他的手心一翻,出现一道诏书。

    “退位诏书我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至于幽禁便算了。”

    润玉的目光穿透九重天界的仙殿楼台、烟霞云锦,落在下界虚无一处。

    “会有人来接我的。”

    话音刚落,一名天兵沐血而来,直上云霄殿,声嘶力竭。

    “急报——”

    “魔尊挥师百万,现已攻破界山,直取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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