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场天魔大战还是没有打起来。
魔尊只不过想要个交代,天界只不过是给了这个交代。
*
再入魔界,润玉的心情有些复杂。
七万年前,天魔大战因为锦觅而止戈,自己以天帝之位誓言此生本座再不踏入魔界半步。
七万年后,因为锦觅天魔再起争端,自己退下帝位以戴罪之身被缚魔界。
兜兜转转,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再见到旭凤,是一个月之后。
这一个月里,润玉并没有遭受到不好的对待。什么阴暗潮湿的地牢、馊掉的饭菜,或者是言语上的顶撞及肢体上的酷刑泄愤等等……所有凡间话本子里都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
住的地方虽说偏了点,但里面的陈设摆放都是精致名贵的,上的膳食点心也都是天界的仙品灵果。魔界的侍从们只有在每日里给他送膳时才会见着一面,即便如此也是低着头战战兢兢的。
被他多看上一眼就被吓趴了似得伏地不起。
原本拿定的事情,润玉心中又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旭凤。
当日阵前,天魔对峙,旭凤双眼血红,浑身气息如修罗鬼神。亲率百万魔军攻破界山陈兵天界,他领兵阵前,却连魔尊历代传下来的战盔魔焰戮神铠都没着,仅一身玄色的紧袖长袍。
一袭长发用一根发带斜斜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的从额前散落,露出那双血红的凤目。
待天界众仙赶至阵前,漫天鬼神,只闻他只语片言。
“交出润玉,此战可休。否则——”
“我活一日,天魔永无宁日。”
魔,亦有道。
自古以来,血瞳者皆被视为邪魔外道,天魔皆如此。
那日,六界皆知,魔尊旭凤因爱妻惨死,已然彻底走火入魔步入邪途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因爱生痴,因失生恨的邪魔,却留得润玉这个杀妻的刽子手在魔界好生好气的住了整整十三日,除开禁足之外,无一丝怠慢之处。
怎能不令人心惊。
魔宫的地底深处,有一条狭长幽深的地下走廊,宽度可容三人并肩而行。两边的石壁是青黑色的,石壁上绘有古朴的花纹,伸手细细触碰,那些凌乱而残缺的线条汇聚在一起,有点像描绘魔族悠久历史的壁画。
而这条走廊,高不见穹顶,深不见尽头,里面没有透出一丝光亮。
之前时日,润玉从未想过要离开,而旭凤亦从未给他下过任何禁制。只是入了此处后仙法仙术却毫无任何反应,只得步步往前。
大概在这边幽静黑暗中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是圆形的阔台,足有九霄云殿那么大。正中间有一个石台,下宽上窄,高高耸立,四面石阶,拱卫着最上方的王座。
王座空空如也。
润玉的目光不过停留一刻,目光在整个圆形的穹顶转了一圈后落了回来。
从下至上,一圈又一圈,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长明灯,将这座殿堂照得明亮而灼热。
万千烛火映入眼帘,连带着润玉的眼底都似弥漫出飞絮般的粘稠雾气,只可惜如潮起潮落,不过朝夕。
“旭凤,没用的。”
石壁与地缝接壤的东南角处正蹲着一个人影,对润玉的话充耳不闻,小心翼翼的点亮最后一盏长明灯。
这些长明灯,不是凡界的长明灯,而是鬼界的长明灯。
亦称为聚魂灯。
神魂为引,凝气聚魂。
据说只要诚心诚意,就能将逝者的灵息聚集在一处,气息不尽,犹如生者未逝。再厉害点的,就是以这些支离破碎的灵息塑一个鬼灵出来。
没有□□,没有思想,没有五感,就像一个影子。
镜中花,水里月。风一吹,就散了。
可总还是有人,要抱着这中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像是冬日里手捧微弱的薪火。
直到最后一盏灯火点亮,安稳而平静的燃烧着,旭凤这才站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转过身来。
短短十三日未见,当日令诸仙胆寒的魔尊旭凤,如今却成了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面颊瘦削,容色惨淡,眼眶青黑。
他看着润玉,就像是老朋友叙旧一般的开头。
“润玉,你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步伐虚浮无力,脚步凌乱,浑身酒气冲天。
润玉伸手搀住了他。
旭凤的脚步不稳,不是因为他喝了酒,而是因为这鬼灯。
鬼灯燃思念,祭神魂。
寻常仙魔,点上一盏,已是痛彻心扉。
而旭凤,生生用自己的神魂点燃了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长明灯。
难怪这样一幅命不久矣的模样。
润玉搀着旭凤,旭凤反手拉着润玉,两个人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他们的面前,就是那座耸立的高台。上面是空空如也的王座,此刻正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又似在无言的诱惑着,对他们发出邀请。
可惜,两个人的心思都没有放在这里。
旭凤一把拉过润玉的手,面贴面,以一种极为亲切也极为危险的距离,醉醺醺的问:
“润玉、兄长……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弟弟说的?”
一边是烛火燃烧,一边是酒意冲天。他与旭凤,很久很久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过了。大约许多仙魔都快忘了,天帝魔尊,本是一父同源的亲兄弟。
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手腕间的皮肤就如同烧起来了一般,烧得他心肺撕裂,椎心泣血。
可最终,手指微微颤了颤,便重新归于平静。
“是我做的。”
“旭凤,对不起。”
嗬……嗬嗬……
狭长的走廊中,从里吹出一道暗风,影影约约传来一些诡异的声音。仿佛是有一头困兽在笑,又似在悲绝的哭鸣。
旭凤一边笑,笑的前俯后仰,一边箍住润玉的手腕。
“润玉,我与锦觅夫妻七万年,她……你以为我想听这个?”
那力道越来越紧,就仿佛是在箍住他的脖子。
又像是在狠狠拽住什么东西,什么能救他一命,不让他跌入深渊的东西。
良久,润玉应了一声。
他从体内化出一样圆珠内丹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半水半火,散发着幽幽的光泽。甫一出现,旭凤的酒就全醒了,他不可置信的盯着那样东西,想碰。那珠子却似有灵一般躲过他的手,浮在了润玉的周围。
旭凤眼睛一眨也不眨,只顾着喃喃道:“锦觅……是锦觅的气息……”
这亦是锦觅死后润玉第一次再化出此物,微微别过头,思绪平复后,才解释道。
“这是九幽冰炎。”
旭凤丝毫不关心九幽冰炎是什么,满殿的长明灯似是终于圆了他的梦。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锦觅的模样,似是回眸望着他盈盈一笑。
凤凰……
可惜,无论他怎么去触碰九幽冰炎,但是它却似不喜旭凤一般,四处乱飞就是不肯挨着旭凤。
旭凤的心绪一下子烦躁暴虐起来,终于大声吼道:“那与锦觅又有何干系!”
润玉的右手,被刚才旭凤怒吼之时已然弄断了。于是他只能伸出左手,九幽冰炎如同一只飞舞的彩蝶一般晃晃悠悠停在了他的指间。
他低眉敛眉垂眉望着手中的九幽冰炎,雪衣乌发,万千烛火将他的眉眼轮廓照的一片温柔写意。
可是他的嘴里却吐出世间最为冷漠恶毒的说辞。
“九幽冰炎乃是一半极火,一半极水。但自古水火不相容,若要融合二者,必须要找一样能融水耐火的……”
那两个字滚到舌边,润玉眼睫微颤,终是抖着唇咽了回去。
随即接着道:“锦觅为水神之女,本属极阴之水。而你又属火,极阳之火。你二人成婚七万年有余,有你的气息融入体内——普通的火,亦是伤不了锦觅半分。所以……”
润玉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旭凤已经全部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双如铁箍一般的手终于放开了润玉已然断裂肿胀的手腕。
转而掐上了润玉的脖颈。
九幽冰炎如惊弓之鸟一般‘嗖’得一声没入了润玉的体内。
润玉死死被摁在地上,旭凤伏在他身上,双手死死的掐着他的脖颈,状若疯魔,低吟沙哑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嘶嚎着。
“所以,你就杀了锦觅,用了她的元神做……祭品!”
润玉脸色青白,浑身的仙力在这个地宫里根本无法调用。空气一点一点变得稀薄,脑袋和心脏都似疼的要炸裂一般。下意识的右手指间动了动,正欲动手之际,却惊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他的唇角。
周围的一切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真切,真真幻幻隐隐约约。
似是冰池暗林边的初见,她递给他一枚犹自散发着掌心温暖的红线……似听闻他被天后天帝责难,他刚从凡间上界便毫无怀疑替他上殿辩解……似他在璇玑宫日日以水雾云雨架起的空无一人的彩虹桥……似栖梧宫内四季常开不败的凤凰花……
前尘往事,皆如梦如幻,似痛非痛……
唯有唇角的那枚血泪,竟然是如此的滚烫而苦涩。如毒入骨入髓,又如被打翻的一潭死水,露出了平静下陷入死寂许久的深渊。
这,许是那饕餮之血吧……满目的穹顶华光,像极了人间那漫天的烟火,润玉恍恍惚惚间的想着……
如果是旭凤……
那他又该如何再坚持下去?
到底,旭凤还是松开了手。
润玉是仙身,即便动用不了仙力,也不是旭凤能这般轻易掐死的。
只是,旭凤到底也没想着要杀了他。
他松开手之后,便也瘫在了地上。
两兄弟前一刻还掐得你死我活,后一刻却就这般并肩躺在地上。
如同很久很久之前,躺在天河上,看紫气东来,看日起日落。
谁都没有动,唯有漫天烛火幽幽,似在温柔软语,又似轻轻呜咽。
许久过后,旭凤开口,他的声音很平静。
“润玉,你杀了我吧。”
润玉的声音有点哑。
“所以,你喝了虚灵酒是吗?”
“唯有这样,我才能克制住自己。”
润玉咳嗽了两声,点点血迹溅落在手心,但是他还是看着旭凤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旭凤,你不能死。”
旭凤又问:“那我能杀了你吗?”
润玉沉默良久,方回道:“现在不行。”
“要多久?”
“……三万年。”
旭凤闭目笑了,笑得了无生气。
他摇摇晃晃的站身来,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最后看了润玉一眼。
血瞳幽幽的,仿佛沁满了鲜血,又像是噙满了眼泪。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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