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四章:弈5

    1

    万事开头难。

    第一日的夜猎,聂怀桑快到子时方才回到寝室。

    魏无羡已在房里等了他快两个时辰,终于见他拎着天子笑回来,魏无羡都来不及欢喜,先上下打量一番,好友一身整洁干净,毫发无伤:“我听说今晚蓝湛巡夜,没被逮住?”

    聂怀桑把天子笑塞给他:“今夜又有人仿你夜游。蓝湛逮人去了。没顾上我。”

    魏无羡很愁苦:“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还是想办法说服蓝大璧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蓝大璧?”聂怀桑被这个诡谲的称呼转移了注意力。

    “蓝氏双璧啊。”魏无羡理所当然。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那你管蓝湛,不是该叫......”

    魏无羡坏笑着:“蓝二璧嘛~”

    聂怀桑感叹:“蓝湛到如今没将你打死,可见对你是真心实意了。你们俩要么早点结拜,要么早些拜堂吧?”

    魏无羡哈哈大笑,喝了一口天子笑:“第一次夜猎,感觉如何?可遇上鬼怪?我给你参详参详。”

    聂怀桑也抿了一口清冽的酒,想了想道:“我干掉了一只虎妖。”

    “嗯?”

    2

    夜猎这种事情,对于有头有脸的世家来说,不是说你拎着武器,到外面逛一圈,打几个妖魔鬼怪,就当自己立了功德。

    这第一,没头没脑,第二,没效率,最重要的是,不体面。

    所以很多时候,夜猎的出动得要有苦主,有了苦主,再按轻重缓急排个序,仙门世家再各自分派人手,前往各地村镇救急救难。

    要是没人求,大多时候,修士们也更愿意窝在屋里钻研修炼。

    这些年世道还行,没那么多鬼怪横行,因而除了蓝氏,各大世家也鲜有做得规规矩矩,流程娴熟,还有舆图。

    这都不叫夜猎,这该叫夜巡。

    出门之前,聂怀桑找蓝忘机借了一张夜猎舆图。

    舆图上标注鲜明,图例繁复,兽首乱飞,花草抽象,看得人头大。

    聂怀桑看不大懂图例,但落笔色泽代表含义还是通用的:紫笔是任务较难,留待高手;朱笔是任务略急,难度不低;青色墨迹是任务普通,金丹即可;若干白点是存在疑点,还未查明。

    想东想西,考虑了许多因素,聂怀桑选了个青色兽首,青色意味着有金丹实力的修士足以完成,兽首大概是意味着妖魔精怪一类的事件,而且不是特别紧急,万一他没能拿下,至少不会误了事。这个任务在距云深不知处两百里左右的地方,飞剑开个大,单程也只要一炷香。

    锦扇掩面,紫气升腾,夜色掩映下,飞剑化作流星。

    流星之上,聂怀桑一身标准白袍逐渐化作水色蓝衣,堪堪裹着里头的黑色里衣和灰白下衫。水色蓝衣上,白色纹路如横纵棋盘,身周有星罗棋布若隐若现。

    黑色的短发寸寸变长,披散身后,有一部分扎成了一捧骨辫,束在身后。

    脸还是那张脸,扇还是那把扇,聂怀桑,却已不再是那个稚嫩、温软的聂怀桑。

    就是让聂明玦与他面对面,都不敢确认这个浑身散发着自信骄傲气息的儒雅男子,是他日日捉猫逗狗、唱曲儿听戏、好画春宫的蠢弟弟。

    再扣个面具。

    完美。

    3

    第一次夜猎,还没人带,聂怀桑飞到辰溪镇上,天幕已然将近墨色了。

    这几日并无集市,天黑以后街上看不着几个人影。聂怀桑想了想走进最近的酒馆里,要了两坛天子笑,顺便问了问情况。

    酒馆的小二也是见多识广,一看这外乡人又戴面具又拿扇子,还打听那吃人岭,觉得肯定是个仙师,一张小嘴叭叭的,便把情况交代个底儿掉。

    4

    云深不知处的西南方向两百多里地,有个辰冬村。

    村子在深山之中,众山环抱。

    丘陵梯田,灌水不易,辰冬村里没什么经济作物,有时连粮食都囤不上多少,还要靠村民们冒着危险进到山林里去,打些野味,摘些山珍,拾掇草药,换些粮食,艰苦度日。

    辰冬村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多是猎户、农户。家家户户侍弄自家果园菜地,靠山吃山,每月走上十几里地去辰溪镇赶集,日子过得普普通通。

    本该如这大千世界,万千凡人,蝼蚁一般,平凡平淡度过一生。

    直到有一日,从辰冬村到附近辰溪镇的山道上,突然来了一只虎妖。

    虎妖盘踞在辰西岭上,将过往的行人统统吞吃殆尽,镇里派过武师猎人通路,纷纷有去无回。

    “久而久之,大家就管那块儿叫吃人岭,也没人乐意去那触霉头了。”小二叹气,“就是不知道辰冬村的人还活着没有。我二表姐嫁到辰冬村去了,她娘每天哭得哟。”

    “那虎妖,确定只有一只?”

    那小二张合了一下手掌,不说话了。

    聂怀桑愣了一下,和那小二面面相觑一会儿。

    见他不上道,那小二嗤笑:“客人,你这要消息嘛......咱也不能白给是不是?”

    聂怀桑默默从袖子里摸出一贯钱。

    小二劈手夺过那一贯钱,还有点嫌少,撇撇嘴继续往下说:“大伙都这么说。不过这都死了这么多人,我寻思一只老虎应该不能够?客人还是多加小心吧!”

    5

    原来是只虎妖?

    聂怀桑披把酒放回乾坤袋塞好,披着弈的壳子,御剑飞往“吃人岭”。

    说实在的,一只虎妖他不怕,他只怕那虎妖不止一只,更怕那虎妖只是阵前兵。

    他有些惴惴不安,又给自己打气:一只虎妖算什么啊?找到,对准,三技能,打死,搞定!没打死,跑!

    多简单一事啊!

    事实证明,确实很简单——好巧不巧,他在山道上与正欲伤人的虎妖迎面撞上!

    聂怀桑手忙脚乱又强作镇定地瞄准,九颗棋子都对准了脑袋,给虎妖来了个开门红。

    在屋里偷偷练都没砸这么准过。

    面前的男人从虎妖尸体上踉跄爬起,对着他千恩万谢时,聂怀桑还有点怔愣。

    他不时探头去看那虎妖的躯体。

    死了?就死了?

    他的首杀,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可能吧?

    虎妖的后台呢?虎妖的爹妈呢?难道不是打了小的来老的吗?

    而且,这个能力也就比普通老虎高一点点吧?

    如果虎妖就这个能力,为什么镇子里武者和猎人会解决不了呢?

    6

    听到这里,魏无羡也蹙起眉:“就这,为何会递到云深不知处来?还被标了青?”就这种连聂怀桑都能一下解决的妖怪?

    聂怀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满地用扇子拍了他一下,“你继续听。”

    聂怀桑满腔疑惑无人述说,又担心这虎妖不止一只,于是好人做到底,护送那被救下的男人去镇子上。

    他还做不到飞剑带人,且凡人气浊体重,他也带不动,就跟着那男人慢慢往镇上走,想着等走到镇上自己估计也能结束夜猎回云深不知处了。

    男人受了些伤,一瘸一拐,走得很慢。聂怀桑给了他一发“治愈之光”,然后也不敢妄动鬼火,生怕一会儿大BOSS出现他应对不来。

    这男人见这仙师似乎不似他气质那般傲慢,便也壮着胆子与他攀谈起来。

    他自称姓陈,叫陈山。辰东村大多数人都姓陈。

    陈山是个猎人,妻子操劳早逝,给他留下个女儿。女儿早年高热,烧坏了眼睛,成了个看不见的瞎子。

    他顿了顿,聂怀桑不由得开始猜测他女儿的下落。

    魏无羡也催他别卖关子:“这要是还活着,被救了以后应当急着赶回村里去吧?还是他女儿被人救到镇上去了?”

    聂怀桑也是这么想的。他不够聪明,背不下那许多典籍,还贪玩好享乐,但素来识人知性,自然是觉察出了这陈山的不对劲。

    陈山却仿若未觉,沉默一会儿,突然颤声道:“仙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聂怀桑想回他“那就别说”,但他现在披的是弈那仙风道骨的壳子,实在是不想崩人设,于是端着儒雅淡漠的仙师气场淡淡道:“请说。”

    陈山嗫嚅许久,最终鼓起勇气:“仙师,我怀疑,辰冬村的人,早就死光了。”声音却越来越小。

    “???”聂怀桑有点没听懂。

    陈山颤巍巍解释:“我是个猎人,常年要上山打猎。山上一待就是两三日,时常住在半山的一处木屋,有干粮,有陷阱机关,倒也安生。我闺女眼睛很早就不好了,不过这屋子她也是住惯了的,不用我操心。”

    “虎妖封山,但日子还是得过。前几日,我壮着胆子上了山......”

    不是不恐惧,不是不怕死。但人总是侥幸,觉得自己能捡回一条命。

    更何况,即便待在村里,也有可能被虎妖闯入,并不十足安稳。

    便是蝼蚁,也要过日子啊。

    发现家里快要断粮,陈山拎着□□上了山。

    陈玲不似往常乖巧,居然缠着要与他一道上山。往日里,陈山担心闺女一个人待在家不安,也会把闺女带上木屋。木屋建得结实,又有陷阱,山上没有野狼和熊,只要闺女不往外跑,能保一时安稳。

    陈山与闺女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小姑娘早年没了妈,很是依赖父亲。把小姑娘安置在木屋里,打完猎,陈山能吃上口热乎饭,夜里还能跟闺女好好说说话。

    然而这非常时刻,独自待在木屋,一旦遇上虎妖,莫说一个盲女,就是陈山也跑不掉。

    所以他狠着心拒绝了,并让隔壁的大娘稍微看着点自家姑娘。

    幸运的是,陈山没有碰到虎妖,反倒碰上一只麂子和几头山鹿。经验丰富的猎人收获颇丰,回到歇脚的木屋,却发现盲眼的闺女上山找他。

    天知道她是怎么找上来的?!

    抱着闺女看了又看,没看到伤口。陈山在木屋里紧张了一夜,生怕虎妖出现,他打算第二天带着闺女去山麓上采些山珍、野果,便一块下山。

    但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看到,那个妖怪,进了村子里.......”他颤着声,再说不下去。

    他站在崖上,去够崖边的浆果。陈玲最爱吃这酸甜的果子,只是还没到秋日,这果子大多还是青的,只有崖边那一株光照特别好,看起来红彤彤的,馥郁了夏阳的精华。

    摘了几个,他擦着汗,给站得远远的女儿递过去。盲眼的姑娘被爹爹勒令不得靠近这处崖坡,只能坐在石头上,笑眯眯地啃着果子。

    “好吃吗?”

    小姑娘用力地点头。

    陈山便也在石头旁蹲下,拿出一块糠皮饼,就着溪水,吃了起来。

    小姑娘发现爹爹也在吃东西,赶紧把手里几个可怜巴巴的浆果递过去。

    陈山推了几次,被自家闺女的执拗打败,只得吞了这几个酸不溜丢的果子。

    他掏了许久干粮袋子,没有找出一块稍微软一点的细粮饼子,只得洗了洗割生肉的刀,切了一块硬邦邦的肉干,递给闺女,点点她的鼻子:“下回莫要这样了,都没给你备些好咬的干粮。”

    小姑娘笑着躲开,用几粒小牙艰难地咬着肉干,稀罕的咸乎乎的香味让她笑弯了眼角。

    陈山看她咬得艰难,便想着再去崖边再够几个果子。只是好采的都采完了,他采得艰难,不经意抬头看向更远一点的地方......正是村子所在。

    目光凝固在那一点。

    沿着辰溪,虎妖越过毫无用处的栅栏,进了村子。

    远远的,村民们四散奔逃,像一群被巨足踩踏惊动的蝼蚁。

    虎妖一击得势,巨口中已经咬了一具穿着布衣的躯体,看不清是谁。

    它甩开那具躯体,继续展开狩猎,转瞬之间,一连咬死了七八个人,几乎没有人能躲过它的扑击。

    一切都开始得无声无息。

    也结束得无声无息。

    陈山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一脚踩空,整个人向下摔了一截。

    他全身冰凉,恐惧摄住了他的魂魄,拖着他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

    他拼命地控制住自己,往安全的地方挪动。

    “咔——”他用来固定的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陈山全身一僵,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他拼命地去抓其他的树枝,更多的“咔嚓”声笼罩了他。

    “唔?爹爹?”陈玲也发现了不对劲?她像无头苍蝇一样站起来,判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慌乱地大喊,“爹爹?爹爹!”她试图向崖边走,却走错了方向。

    陈山像水中缓缓沉没的船只,渐渐要看不见她的身影,但他不敢让女儿过来,不敢让女儿接近,只能大声喊:“不要过来,玲玲!不要乱动!”

    陈玲惊慌失措,冲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跑了几步,跌倒在地,然后趴在地上开始试探地挪动,想要去够爹爹的手。

    但她看不见,挪动得太慢太慢,而陈山的拼命努力却给他带来更快的下坠。

    陈玲还在这里。他不能有事。

    陈玲还什么都不知道,在那里叽叽咕咕地咬着肉干。他不能有事。

    如果他掉下去,他死了,他不敢想象,自家闺女会在怎么样的恐惧和痛苦中,从一个地狱去到另一个地狱。他不能有事。

    他死死地抓着最后的希望,大声地对着女孩说:“别回村子,玲玲,别回村子!”

    陈玲一脸茫然惊恐。

    因为失去视力而更佳的听力,听到了根根树枝像投进了火中一样发出了哔卟爆裂的声响。

    7

    “然后呢?”魏无羡倒吸一口凉气,为这一对父女的命运担忧,“他怎么还活着?”

    “那你怎么......?”

    “崖下七八丈,是个陡坡。我便从坡上一路滚下去,被些许树枝挂住,缓了缓,最后只是摔得昏死过去。我体格强,刚开始不太能动弹,后来,吃了些坡下头的草,又好些了,就慢慢往山道上爬.......”陈山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褴褛的衣裳和痊愈的伤,“我,我就是想,看看玲玲,看看玲玲怎么样了。”

    “她还好么?”聂怀桑有些不忍心问。

    陈山转过头来,目光里透露出迷惘和悲戚:“我找了好多地方,木屋,山坡,我沿着山道一路找她。后来我进了村,我发现她,好好地待在家里。”

    聂怀桑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她,她还活着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村子已经被屠,爹爹为了给自己摘果子摔下悬崖,一个盲女,就算不遇上虎妖,也极有可能会在极度绝望中自我了断。

    陈山点头:“她很好。”他的语气很古怪,很像有什么事想不通:“他们都很好。”

    “他们?”

    “他们。全村的人。都很好。”

    8

    “所以,他去找了自己的女儿?”

    聂怀桑点点头,“然后他发现,村民们都还活着。”

    “那他......”

    “他发现村民们无知无觉,不吃不喝,根本不似常人。只有他的女儿陈玲,每日以泪洗面,还做做手工,做饭给自己吃。”

    “那他没让女儿跟他走?”

    “有,但是他闺女以为他死了,以为他是鬼,不肯跟他走。”

    “老天爷!那怎么办呢?他女儿就这么继续浑浑噩噩地活在一堆‘鬼’里吗?”魏无羡听得毛骨悚然。

    聂怀桑摇摇头:“我把他带到镇上,安置下来了。我跟他说,今日是不成了,明日再去看看。”

    魏无羡赶紧道:“我也去!”

    “快去歇着吧。明日你若无事,再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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