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四十七章:食梦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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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漆漆的混沌梦境里,聂怀桑跟着粉红色的小猪,慢吞吞走出药堂,穿过回环的长廊,掠过草木掩映的院门,向着泽芜居走去。

    走着走着,走到一片模模糊糊的边缘,正是他的梦境与蓝曦臣梦境的交界处。

    前方的梦境,裹着薄雾,遥遥望去,竟不再有云深不知处琼花瑶草、亭台楼阁,而是一片荒野,晦暗阴郁。

    聂怀桑微微一怔,此处是……?

    他四处寻了寻蓝曦臣的身影,便看见蓝曦臣被乱流裹挟,立在风中,目视着下方,蝼蚁们垂死挣扎。

    所以,他最后看到的,天上飘着的蓝曦臣,不是濒死前的幻觉?

    蓝曦臣的反常,会是因为亲眼目睹“梅弈”的丧生吗?

    他站在两个梦境交界处,唤停迈着小碎步,身影摇摇欲碎的食梦貘,抓住最后的机会问老鬼:【我在他的梦里,还能用术法么?】

    老鬼很不负责任地给出答案:【你要不试试?】

    试试就逝世!聂怀桑收回食梦貘的虚影,慢慢踱步到蓝曦臣下方,从蓝曦臣的视角去看发生的一切。

    玉山将倾,挣扎求生的“梅弈”被乱流卷走,落入那道巨大缝隙里,忘羡二人扑上去救,魏婴被蓝湛拦了一拦,却也十分默契地推了一把避尘,避尘借力而起,迅疾如闪电,向着坠落翻飞的蝶翅追去,而后被崩碎的玉屑阻了一阻。

    瞬间,翻飞的人影已然迅速地消失在了一片漆黑里。

    聂怀桑仰头去看蓝曦臣的表情,他似是被什么控制住了,像一座雕像,僵直地飘在原地。

    未几,乱流将剩余的玉碑团团裹住,玉碑开始一寸寸地缩回去,重归祭坛,站在上头的修士们东倒西歪,裂开的那一道地缝也不知何时全然愈合,盏茶功夫,已然让魏婴等人无计可施,无处救人。

    慌张、绝望、不可置信,魏婴摸出乾坤袋里的咫尺天涯卷,拼命向江澄发消息确认聂怀桑的去向。蓝湛表情也有些凝滞,试图用削铁如泥的法器去掘地三尺。

    有人无措,有人默哀,有人茫然,还有人兔死狐悲。

    这些……都是在自己掉下去后发生的事情么?

    聂怀桑再次仰头去看,那个如同神祗,高高在上的身影。

    “够了……”他听到蓝曦臣说。

    梦境扭曲了一下。

    “够了!”

    梦境开始震颤。

    如同水滴上墨画,画纸开始蜷缩,四处晕染开一大片一大片墨汁一般的晦暗,而后处处坍塌,透明胶质的乱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凝聚成一身血衣的男人。

    他笑吟吟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蓝曦臣,兴味地问他:“蓝涣,你的道心呢?”

    天地碎裂,寰宇崩塌,记忆里的画面如同被撕裂的画卷,飘散在周天星辰之中,聂怀桑有些惶惶地抱住一旁的一块碎片,广袤瀚宇中他不过一只蝼蚁,是蓝曦臣梦境识海中的一缕意念,而两人对话的声音却是响彻寰宇,他因而得以光明正大地听这两人对话。

    这个……比他扮演三尾狐时穿得还要娘的俊俏修士是谁?难不成是蓝曦臣的心魔?

    蓝曦臣闭上眼,盘腿坐在虚空之中,嘴唇翕动,喃喃念着什么,并不理会血衣人的挑衅。

    “万丈红尘,伽蓝修心。蓝安弱冠还俗,历世事方空世事,而你呢?以为自己能够勘破利弊,可以旷达超脱,修得无暇琉璃心又如何?琉璃可经火淬,却经不起重鼓抟击。”他眯着眼飘到蓝曦臣身旁,柔声道:“狠不下心,使不了坏,见不得杀戮,经不起人心变幻。你所谓的道心,脆弱如斯。”

    如同被重鼓擂击,蓝曦臣颤了一下,五指抓住心口法衣,唇边溢出一丝黑血。

    一旁围观的聂怀桑惊呆:我滴个乖乖,这在梦里被激两句,也能吐血么?这血衣人这么能耐呢?

    血衣人再接再厉:“亲手葬送自己恩人的感觉如何?义正言辞地说要以死殉道,最终却违背自己的道,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面。你恨吗?恨我么?”

    他语气飘忽,宛若呢喃,“不,你不该恨我。你该恨你自己。是你的请求,让他经历凶险,又是你的决定,让他葬身坟茔。你该恨你自己,为什么能一边口口声声说要以死明志,一边无动于衷弃如敝履。”

    这心魔倒是文采斐然啊,成语用得一串一串。聂怀桑微微挑眉,看了方才的场景,又听了这么几句话,再怎么蠢也看明白了,这位血衣人,约莫便是所谓“心魔”。

    或许是烈日冢上,蓝曦臣面临了一个二选一的困境,最后选了蓝家人,放弃了“梅弈”——他无所谓地撇撇嘴,可不是么,一个外人,和一群自己人,鬼也知道要选谁。

    只是选都选完了,还垂死挣扎,道心不稳,心魔横生,聂怀桑都不知道该骂他虚伪还是笑他死板。

    血衣人嘴炮连连,蓝曦臣唇边溢出更多的血,终于忍不住哑声道:“前辈已然得逞,又何必再出言相激?”他一身无尘白衣沾上点点红黑血迹,看着触目惊心,“前辈明明知道,烈日冢上,是前辈选了,选了梅道友。当时情境,若是涣出言阻止,则蓝氏门生何辜?魏小公子何辜?”

    温卯给他的不是一个谁生谁死的难题,而是一道“为与不为”的难题。

    “你既明白,又何以道心不稳,让我钻了空子?”

    蓝曦臣苦笑一声:“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他闭目调息,血衣人却不放过他,绕着他飘了几圈,嘿嘿笑道:“好好修行罢,吾尚存之力,十之八九,尽数予你,助你尽快修出元婴,待你修得元婴,便可感知登仙路所在。修好登仙路,吾即可重塑法身,羽化而去。与你再无干系。”

    他洋洋自得道:“你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给你元婴的实力,你替我修好登仙路造福此界修士,这可是份大功德!”

    蓝曦臣被胶质的乱流层层裹住,动弹不得,像裹在茧里的蝉蛹,孵化着不属于他的力量。

    他却是不敢居功:“前辈何不将功德泽被子孙后代?”

    温卯挑眉:“我居地煞峰不可擅离,温家人从不来此。好容易来了个温晁,还是个灵根低劣,悟性不行的废物,就这废物便是终我毕生之力,他也没法修上元婴。我当然也想把这份功德给温家人,否则为何将他困住?只可惜这一代温家人,个个都是孬种,连儿子都要别人来救。”

    信息不全,聂怀桑心念电转,暗自推断:这血衣人,似乎是个……温家的先人?他想起蓝曦臣给他上过课,金丹之上,还有境界,传闻将金丹修出人形,神念便可附于其上,从此脱离肉身,寿数千年——或许,这便是所谓“元婴”?能让蓝曦臣修成元婴,这血衣人,想必有元婴之上的修为了。

    这血衣人口口声声温家,修为惊人,谈起蓝氏先祖,亦有睥睨姿态,应当是个大人物,温家的大人物,不翻浩繁卷帙的情况下,他也就只记得那个弃道派而推宗族的温卯了。

    假设这血衣人就是温卯,困住了温晁想要等来温家人,却不想温家人趁此机会排除异己,削弱其他家族,叫来了平平无奇的修炼小天才蓝曦臣。温卯不得已,只好赖上蓝曦臣,以梅弈性命乱他心神,趁机借舍,想让蓝曦臣帮他修“登仙路”——这难道就是老鬼口中所谓的,被毁掉的,通往上界的通道?

    他顺着这个逻辑继续往下推:温卯力量在元婴之上,那么至少应有寿数千年,不该亡故。此刻以魂灵形态出现,必然是发生了意外。再结合他口中“重修登仙路后即可羽化”来看,温卯应当是修到了可以飞升“上界”的修为,但是飞升的路被断了,他力量过于强大,不容于天地,因而只得散去修为,只留元神,盘踞一方。至于为什么会是泰安……

    他隐约想起,泰山便在泰安,而凡人帝王,常到泰山祭拜天地……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么?所谓登仙路,通往上界之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崩塌?老鬼为何对此讳莫如深,不愿解答?

    本想来此解惑,不想却又知道了许多密辛,装了一肚子的疑惑,聂怀桑也是无语。

    不过看着蓝曦臣在梦里还得被强迫修炼,聂怀桑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兔死狐悲。

    他琢磨了一下,虽然不想打断蓝曦臣“被”修炼,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啊,没有蓝曦臣为他背书,明天一早他就得回清河跪祭刀堂啊!

    2

    “那个……”见两人对话告一段落,他硬着头皮喏喏发声,引来关注。

    蓝曦臣正勉力吸收着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抽不出心神搭理。倒是无所事事的温卯,兴高采烈地飘过来:“哇,你是那个……蓝涣丢下他的心魔也要跑回来找的小家伙!”

    聂怀桑入了许多次梦,此刻轻车熟路地模仿着梦境里的状态,缩缩脖子,委屈道:“前辈,你能不能帮我跟曦臣哥哥说说,我不想走,我不想回清河o(╥﹏╥)o”

    蓝曦臣梦里的人,看似是那个人,实际上,却是蓝曦臣对那个人的印象形成的一道意识。因而他喊温卯前辈也很正常。

    温卯没有答他,反而好奇笑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看了一眼聂怀桑抱着的记忆碎片,看似问聂怀桑,实际上却是自言自语,“你竟然在这里?蓝涣这个小古板,竟会以为你在此处?”

    他百思不得其解,绕着聂怀桑转圈,不可置信地嘟嚷:“有趣,有趣,这个雅正居士,君子标杆,竟会往自己的识海里,放你这个小东西?”

    聂怀桑汗颜,蓝曦臣可没有往识海里放他,是他自个儿屁颠屁颠跑来玩套路,被温卯这样一问,小脸微红,硬着头皮继续装:“前辈,我不想走。你帮我劝劝曦臣哥哥吧!”

    温卯啧啧称奇,一边点头:“劝,劝,当然劝——这还要我劝么?你能说出这般话,显见他根本不想你走。”毕竟梦中的人物是梦境主人意志的化身,温卯十分抓马地扬天长叹,“老天啊,我还以为这正人君子的道心之隙是他的家族亲友与他那狗屁仁心道义,却不想,居然是你?”

    聂怀桑更加汗颜,怎么可能是自己?!自己出现在这根本只是因为开了挂啊!但是反驳是不能反驳的,他只能装傻,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又仰头去看修炼的蓝曦臣,扮演好梦境里一个对蓝曦臣孺慕又依赖的傻白甜小少年。

    他心中盘算着,温卯对蓝曦臣道心空隙感兴趣,必然是想趁机出手拿捏蓝曦臣弱点,但是自己不是蓝曦臣的弱点,给温卯卖个假情报,也算是帮了蓝曦臣一把。

    都被个老鬼拿捏,聂怀桑顿感同病相怜,思及此,他演得更加卖力:“曦臣哥哥一定是生我气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跑出去,只是想跟曦臣哥哥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可是我一出门就被骗了,他们说是金公子派来报仇的,要把我修为废了,送进,送进勾栏里去……”他抽抽搭搭道,“都是……”他紧急编了一个名字,“多亏阿薰救了我,如果没有阿薰,我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温卯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如果老鬼能冒头,他会将这个表情称为“黑人问号脸”,聂怀桑见他的表情,大概能明白他心中的疑惑:怎么蓝涣放在识海里、心尖尖上的人,会是这么个货色?

    聂怀桑也对这场蹩脚的表演感到十分抱歉,但是怂逼角色已然是他的固定人设,一时半会没能掰过来,他扁着嘴泪汪汪地向不知何时睁开眼的蓝曦臣道歉:“曦臣哥哥,我错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然而听到这话的蓝曦臣却未遂他所愿地温和点头,无奈同意,他仍旧一言不发,而后的反应吓了聂怀桑一大跳:他表情逐渐地变为茫然,而后出现了些许惊骇之色,再然后他捂住了胸口,猛地一颤,再一次从唇角溢出一丝黑血。

    聂怀桑:???啷个肥事?

    被我道歉这么激动的吗?

    这还不算完,唇角一见血,蓝曦臣仿佛再也维持不住此方天地的星辰寰宇,四处开始剧烈震荡,星辰堙灭,寰宇崩塌,聂怀桑抱着的那一片记忆碎片也开始疯狂地上下甩动起来,聂怀桑差点没能抱住被甩出去。

    他不知发生何事,却见得寰宇中心,蓝曦臣背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隙,那空隙黑洞洞的,将周边一切都吞噬进去,许多星辰和记忆碎片都被吸进了空隙中。

    聂怀桑抱着的那一块碎片也开始摇摇欲坠,要向那片黑洞飞去。

    聂怀桑:……???发生了什么?

    他心道不好,一旁的温卯开始哈哈大笑,聂怀桑眼瞅着危机将至,不得不再次动用食梦貘的技能,嗡地一声,他脱离了抱着的那块碎片,顺着食梦貘的力量,瞬间脱离了蓝曦臣的识海梦境。

    他一脸懵地躺在药堂里:喵喵喵?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大阵仗,蓝曦臣不会有事吧?

    蓝曦臣又是气得吐血,又是识海崩塌的,聂怀桑哪敢等闲视之,大腿万一有性命之危,他真的难辞其咎。

    于是他也顾不上自己虚弱得“当场昏倒”的人设,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这么晚,自己跑去泽芜居找蓝曦臣不现实,也没名目,身边还有兄长守着,在一旁睡得直打呼——自己要怎么做,才会让大家去找蓝曦臣?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他咬一咬牙,右手微微颤抖,按上丹田。

    氤氲的灵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聂怀桑闭上双眸。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

    “怀桑!你在干什么!”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四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

    “怀桑!快停下!水火相冲,此时结丹,你会走火入魔的!”

    兄长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聂怀桑到底还是要命的,他尝试着操控住自己身周的灵力,竟是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假意哭道:“我停不下来!兄长,帮帮我,找曦臣哥哥,帮帮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的哭喊声惊醒了许多人。

    结丹一旦开始,便不能强行打断。在众人眼中,聂怀桑并没有结丹的实力,更遑论是用蓝氏的功法结丹,若是没有蓝曦臣护法,必然要去了半条命,甚至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废人。

    聂明玦心系兄弟,半点不敢迟疑,拽着赶来的门生让他看着聂怀桑,自己御着剑乒铃乓啷到处乱飞,口中高声喊着“蓝涣”,一时之间云深不知处到处亮起盏盏灯火。

    聂怀桑意识有些模糊,却仍然勉力控制着身周的灵力,感应天心……运转周天……

    唉,兄长先是御剑,而后疾驰,再然后高声疾呼,也不知要触犯多少条蓝氏家规,蓝老头可千万不要罚到自己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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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曾经的桑桑:

    老鬼: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

    桑桑: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blabla剖白心意)

    现在的桑桑:

    老鬼: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

    桑桑:(沧桑点烟,吐烟圈)So w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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