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食梦貘2
1
“没什么好麻烦的,职责所在。你丢了,我也没法跟你兄长交代。只不过,你一再擅离,云深不知处怕是管教不住你了。这回你兄长既然来了,你便同他回去吧。”
蓝曦臣的声音如此平静。
平静得让聂怀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曦臣哥哥?”他有些不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唤他,试图去看他的眼眸,以辨别话语里的真实与虚假。
可是那双眼睛里有太多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全部积压在眼底。以往澄明如水,仿若月华温润的眼眸,此刻血丝遍布,晦暗不明。
聂怀桑看不懂他的眼神,却蓦然觉着有些难过,他喃喃地又唤了一次:“曦臣哥哥……”
蓝曦臣翻脸翻得太快,快得他还未来得及带上面具,便只得用“聂怀桑”的本真,迎击这熟悉的、沉甸甸的失望与摒弃。
轻轻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扯开仍有些疼痛的嘴角,聂怀桑试图露出一个讨好的、乖巧的笑:“曦臣哥哥……”他张了张口,喏喏地喊,“我知道错了……别……不要……”不要再丢下我……
这句话没能说完。
蓝曦臣的眼中氤氲着许多雾气。
将少年人蒙蒙笼住。
混混沌沌的念头,团团裹住他冰冷沉重的身躯,骤然将他重新拖进了未能摆脱的深渊。
2
“跪下。”
“兄长……”
“跪下!”
一声暴喝,惊得魏无羡险些跳起来,聂怀桑却早已习惯。
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伴随刀鞘恶狠狠地砸在身侧的地面,发出石砖碎裂的声响。怯懦的请求没能出口,过度使用能力的痛楚仍在完好无损的身体里肆虐,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蓝曦臣,不大对劲。】
【哟呵?怎么说?没护着你,就是不大对劲啦?】
【一个人的本性,没那么容易改变。】聂怀桑熟练地憋红双颊,泫然欲泣地应对着兄长,内心却稳如老狗,【蓝曦臣这个人,说得好听,是君子如玉,说得不好听,就是一尊金雕玉塑。他把自己装进云深不知处的规矩里,只有他极为在乎的人,才能打碎这层壳子,让他稍微地不那么“光风霁月”、“霜雪天成”。区区一个“梅弈”,本就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最多不过一个可敬的恩人,哪里又能让最重亲友的蓝曦臣对自己关心的后辈恶言相向?】
【额……】话虽有理,但也太冷血了吧?
【真当蓝曦臣将蓝氏诸人托付,是找个好友托孤啊?“梅弈”跟蓝曦臣哪里有什么情分可言?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交易。】聂怀桑淡淡回他,【他担忧云深不知处被剿灭,便将火种托付给“梅弈”,宁使蓝氏为其利刃,也要保下蓝湛性命。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愿意带上魏婴?】
十五岁的少年此刻老气横秋,阴谋算计、诡谲心术皆如成竹在胸。
【有了魏婴,就有了半个云梦江氏。】
老鬼默然。
【他这样的人,会因为一个“外人”,去为难自己亲近之人吗?】面上憋不出泪,只好埋着头抽泣,聂怀桑熟练地在兄长的怒骂与鄙薄中蜷缩起身子,一颤一颤地应对着每一句“谆谆教诲”。
“你都十五了,怀桑,你十五了啊!你不是个孩子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现在日子不太平,你能不能懂点事?别给老子找麻烦?”
伤你最深的,总是那些你在乎的人。
因为曾有过期待,所以失望总是来势汹汹而且不讲道理。
明明知道许多道理,却仍旧会为一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物影响心绪。
他眼中的责怪与失望甚至比身边刀柄揿出的裂痕刺眼,聂怀桑低下头,不去看他带着疲惫与埋怨的眼。
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再一次地告诫自己。
聂怀桑,不可以。不可以说。
如果说出口的求助,只会得到怨怼和斥责,还不如保持沉默,远离、退避、直到避无可避。
“看看自己修为!老子十二岁金丹,你呢?连入道的影子都没见着!你说你在云深不知处这么久都在做什么?写话本?画春宫?做那劳什子小报?!我聂家满门勇武刚烈,哪见过你这样的孬种?真真丢尽聂氏脸面!”
聂怀桑沉默地盯着手里嶙峋的折扇,那里本画着山河,却被乱流割得破破烂烂,切走了一个角。
【所以?】老鬼不想凑这个热闹。
【入梦。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就是出了事,与你又有何干?】
聂怀桑沉默片刻,淡淡回他:【兄长如今铁了心要将我带回去,没有蓝曦臣出言相助,以我之力,又如何抗衡兄长?我若是回去兄长眼皮子底下,便会被日日压在宗祠中修行刀法,哪里有功夫,做你那些劳什子任务?】
【现在也未见你做。】话虽如此,老鬼还是领会他意思:【先前入梦,是你魂魄不稳,又有青灯开路。现如今你魂魄已稳,通路已闭,若还想要再行此事,那就只能自个儿……】
【如何?】
【食梦貘,或是蝴蝶精,助你入梦。】
聂明玦吼完骂完,便想连夜带聂怀桑回清河,聂怀桑看了眼目光深幽,不动如山的蓝曦臣,又看了眼被远远拦在门外的魏无羡,自觉实在指望不上他们,只得自给自足,微微一晃,实打实地砸在了蓝氏会客厅的地砖上。
他这一昏,聂明玦稍稍呆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弟弟软倒的身体,面上三分怒意,七分担忧。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把弟弟大老远扛回清河,只得在云深不知处的药堂里再凑合一夜。
3
【喂……】
【……】
【喂?】
【?】
【如此这般静默,想什么呢?】
聂怀桑头脑放空,随口答道,【想前几日见到的那两个鼻孔。】
【你是被那个大家伙吓着了么?】
聂怀桑默默侧身躺在床榻上,认真琢磨着食梦貘的入梦功能,闻言微微一怔,有些迷惑地问他:【那到底,是个什么?】
…… ……
从烈日冢坠入深窟,虽然恐慌,却也自得,至少掉进去的人,是自己。摔不死,伤能救,渴了有水,饿了有粮,没有灵力,还有阴界可以指望。
待到摆脱了乱流,聂怀桑即刻切了式神薰的皮肤,巨大的鸮衔着竹篮缓冲了他的落势,狂风吹得竹篮与地面几乎垂直,但他仍旧死死攥住生的希望。
薰的这个技能守护了他没有被切成许多块,要知道一道伤不重但是切在要害照样致命。有了这个技能,他能够从容地用“血量”来衡量伤势。
他赌对了,这些伤害导致的掉血,对满血的他而言还能吊着一口气,让他硬生生撑到了匣中少女回溯时空,捡回了一条命。
被动回血的机制比较复杂,这窟窿里不知为何也没有灵气,他躺尸了一天一夜才堪堪回血到能动弹。
寻思着魏无羡他们应当是出去了,怕马甲被揭穿,也怕夜长梦多,他赶紧拾掇了一下,便想尽办法离开这黑窟窿。
丹田里空空荡荡,没有修为,只有阴气。聂怀桑不得不再借阴界之力,切了提灯小僧,小心翼翼、踉踉跄跄走在黑暗的深渊里。
【你为啥不切个灯笼鬼?】
【闭嘴。】
【你为啥不哪里来回哪去往上飞?】
【上面万一有乱流,我就不能到处看看有没有出路?】
【你应当感激我,这儿黑咕隆咚,没我与你讲话你早就闷死了。】
【……你戏可真多。】
【你变了!你以前不会对我这么凶的!】老鬼委屈屈地跟他皮。
变了?他当然变了。聂怀桑稍稍顿了一下:【……可拉倒吧,往日里你可从未如此多言。】
怼完了老鬼,他低头去看自己黝黑的手,矮小的身躯,提着的灯莹莹地照出泥泞嶙峋的地面。
式神的虚影降临到人类的躯体,而后离去,留下的,除了力量,似乎还有他们本身特质的一部分,撕裂的灵魂一部分躲藏在识海里,瑟瑟发抖、恐惧着,可是另一部分,却融入了那些虚影里,将那些,睥睨的、温柔的、冷漠的、热爱的、无谓的、在意的,统统裹挟,融入了自己。
数月之间,他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经历的凶险,见到了生与死,罪与罚,爱与恨,自私自利与牺牲奉献。
他换了几个身份,逢了几场生死,撒了几个谎,受了几次伤,交了几个友,还救了几个人。
我变了吗?
我还是我吗?
我是谁?是梅窕、梅弈、提灯小僧、日和坊、薰?又或是聂怀桑吗?
迷茫只有一瞬,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只是察觉自己和老鬼的语境变化,忽而有些感慨。
原来,今日,在这条黑黢黢的深渊之路上,却是,再不需要别人为他掌灯。
提灯小僧的灯,幽暗柔和,在这深渊中,也并不显突兀。而且提灯小僧如今这鬼森森的模样,大大地给聂怀桑壮了胆,使得他甚至膨胀地认为,这个造型下若是碰见坏人,也应该是对方先尖叫一声四散而逃——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手一抖差点把灯扔出去,聂怀桑盯着面前两个一人多高的黑窟窿,吓得往后倒退数十步。微臭的暖风烘到他的脸上,他死死地捂住嘴,继续不停向后退着:【这什么?!这什么玩意儿!】
不用老鬼回答,他自己已经想明白:这是两个鼻孔。
…… ……
他逃得匆忙,因而未曾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老鬼却是告诉他:【这是神兽玄武。】
【玄武?】聂怀桑心念电转,【这世上真有玄武?玄武为何会在此处?此地居东,亦无深水,何来玄武?】
玄武,亦称玄冥,龟蛇合体,居于北海。冥间亦在北方,故为北方之神。
【它正在试图晋神。】
【何为……晋神?】
【四方神兽,生而不凡。百年化形,千年晋神。晋神进阶,飞升上界,超脱轮回,司掌一方。】
【何为……上界?】聂怀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点。【这世上,是真的有上界?真的有神明么?】
老鬼避而不谈,继续科普:【我曾在你们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中读到过一本书。】没事的时候他就爱用聂怀桑的手翻书,【四百年前,岐山曾出现过一尊“假玄武”作乱。体型庞大,嗜食生人。有修士命名其为“屠戮玄武”。】
【这俩?】有什么关系?
【这屠戮玄武,便是晋神失败,被妖化的玄武神兽。】老鬼淡淡为他揭开这陈年旧事,【想必是当年有人将屠戮玄武困于此地,以此地凶煞之气镇其凶戾,复其神志。】
【以凶煞之气……复其神志?】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吐起。【晋神失败还能再来一次?】
【你屡次结丹失败,也没见你停下不结啊。】
【这能一样吗?】聂怀桑也是醉了,【那它这是?】还疯着么?
【只要它神志清醒,就能再来一回。只是如果这次仍旧失败,这过了四百年,也不知哪位英雄能镇压住它了。】
聂怀桑想了想,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性线索:【如果说,神兽得天独厚,是上天宠儿,那又是为何,晋神会失败?】
老鬼静默片刻,他觉得这个问题解释起来特别复杂,因此努力思索着如何能言简意赅,最终的答案落在了一个落点上:【因为通往上界的通道,被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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