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苏州府毕竟是花家老宅所在。
未免夜长梦多,柳无眉着人城门候着,天一亮就出发。
从苏州府到应天府再到凤阳府,一路马不停蹄。
到了汝宁府地界后,车队步伐才松快下来。
颠簸了几日,柳无眉那娇弱的身体,都快要散架了。
他们决定在汝南县休整一夜。
马车穿过长街,往租住的院子去。
陆小凤闻着大街小巷传来的食物香气,有点儿想要翻马车出去。
可他不能,于是只能咽着唾沫,一个劲儿报菜单。
“唔……这个熟悉的味道,肯定是五香酱菜和五香豆腐干!”
“啊……听这干脆的滋滋声,微微焦的味道,一定是油炸馍和炸霰子。”
“居然还有豆沫、羊肝羊肺汤……”
出尘子听得跟着咽唾沫,问陆小凤:“你说的都是外面有的美食?”
“那当然。”陆小凤深呼吸了一口气,“吃喝玩乐的东西,我陆小凤能不在行吗?”
出尘子舔了下嘴唇,撩开帘子往外面看。
他倒是看不出来哪种食物在哪一家店,只能看到街上冒出来的腾腾热气,和飘过来的香味。
马车哒哒慢行。
车队停靠在院子后,他直接拉走陆小凤,让对方带他去买好吃的回来。
他们要在这里呆一夜,柳无眉安排落脚的事情,没看见,就这样让他把人带了出去。
要不是看陆小凤随他一起回来,叶蝉衣觉得柳无眉可能想要剁了出尘子。
不过……
把人质单独带出去溜达什么的,放在哪里都挺炸毛的。
不过他还有点忧患意识,给陆小凤蒙了一张舞姬常用的那种带铜片和铃铛的面纱。
就是……
叶蝉衣看了一眼陆小凤木着的眼睛,觉得对方大概很想捏死出尘子。
出尘子还挺不容易,一只手捞着手脚疲软倒在他身上的陆小凤,另一只手扶着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面就放着他买来的一堆美食。
除了陆小凤说的那些以外,他还买了柳天问爱吃的糕点。
什么花生酥、糯米莲藕、柿霜糖、粽枣糕之类的东西,应有尽有。
叶蝉衣此刻不关心吃的东西,她只关心一个问题——出尘子出去买东西这一路,都这样亲密半抱着陆小凤吗?
对此,随了一路的猫猫,给了个肯定答案。
叶蝉衣:“……”
哇……
“隔壁的隔壁,有一个老大娘瞧见了,大喊了一声‘哎哟,造孽啊’,把门哐啷关上了。”小猫咪补充道。
叶蝉衣看着出尘子环着陆小凤,将他放下的样子……
唔,怎么说。
她也觉得挺造孽的。
“吃……不要客气。”出尘子摆好陆小凤,坐下大口塞着卤肉,吃得嘴角流汁,一脸满足。
柳无眉被他的没心没肺气得胸口疼,“咣”一下就把叶蝉衣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面,劳烦萧石他们守着。
出尘子坐在院子里,左看柳无眉休息的房间,右看叶蝉衣他们被关押的房间,一脸不理解看向同桌的无崖子。
“他们这一路不是老实得很,不喊不闹嘛,有必要这样生气?”
只是带出门买个东西而已。
饶是脾气在这里面算得上温和的无崖子,也很难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觉得对方对“老实”有点误解。
不过这愣头青,估计得等他被算计的那一日,才能明白被关起来那几个人的厉害。
现在……
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被关起来的五人,门一合上都乐疯了。
他们一改人前虚弱无力,站立不稳的样子,腾一下从地上翻起来,坐到桌子边上大吃大喝。
“闷死人了。”柳天问甩着胳膊,“这每天躺着,也太不舒服了。”
还是抡起胳膊揍人的感觉,比较舒服一些。
“柳姐姐想出去玩吗?”叶蝉衣吃完饭,拿了块柿霜糖咬。
柳天问双眼发光:“衣衣有办法?”
“那当然了。”叶蝉衣从袖管里面,拿出一包薄薄的东西拆开。
那与人皮肤无异的色泽,让陆小凤和楚留香泛起一种熟悉感。
叶蝉衣将东西打开,鼓着风扬了扬。
本来薄薄如纸的东西,一下子就鼓成了标准人体。
柳天问伸手一摸。
嘿,还有弹性。
叶蝉衣熟练从堆在角落的物资箱子里,掏出她的化妆工具,给假人套上头发,照着苏蓉蓉的模样用化妆术画出来,再套上衣服。
除了不会动,没有温度以外,简直一模一样。
叶蝉衣瞥了一眼楚留香:“来,将你的蓉妹妹搬上榻,盖好被子,假装在睡觉。”
陆小凤凑过来:“还有这东西吗?我也想出去溜达一下。”
叶蝉衣又掏出四个,丢给他们:“弄起来,穿上你们的衣服,我来化妆。”
屋子里面“唰唰”的动静,能瞒过出尘子,却瞒不过耳聪目明还守在门口的萧石。
他敲了敲门。
柳天问贴过去,从门缝里问:“怎么了?”
萧石也从门缝往里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坐了几天的马车,太累了。今天路过那个不知什么庙,不是刚好瞧见有人穿戏服嘛,估计有表演可以看。”柳天问道,“我们出门逛逛,你们记得守好门,别让柳无眉三个发现了。”
萧石:“!”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全部出去,一个也不留下?”
“瞧你说的。”柳天问拿着小镜子,照了照自己新化上的其貌不扬面容,“哪有把伙伴丢下的道理,要玩肯定是要一起玩了。”
萧石:“……万一柳无眉过来,我上哪里搪塞她去?”
柳无眉摸了摸自己脸上可爱的小雀斑,露出个笑容来:“放心,我们弄了假人装睡觉,只要她不上手探我们的呼吸,绝对没问题。你要是不放心,进来看看?”
萧石还真是不放心。
他让凌世防着出尘子进来,一个侧身钻了进来。
然后。
他亲眼见证了一块没有毛发没有脸的人形物体,到底如何变成陆小凤,陆小凤又是怎样变成了一个穿着短褂的市井年轻人。
简直震撼他五十年。
叶蝉衣弄完陆小凤的份儿,就只剩下楚留香。
她朝萧石招了招手:“前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玩?”
萧石:“不了……”
他一脸晃神走了出去,告诉了凌世和无崖子,让两人也注意着点。
——主要是注意出尘子。
柳无眉心机是多,但在前辈面前也不好施展,一眼就看穿。再者,她就算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萧石他们和叶蝉衣他们有勾结。
简单来说,要糊弄一下还是比较简单的。
可……
出尘子他脑子比较……别致,直接又认死理,说不准会硬闯进来。
无崖子笑了一声:“那也简单,只要将出尘子支开就好。”
“怎么支?”萧石看他。
无崖子指了指外面:“告诉他今日热闹,外面有好玩的,我们只在这里逗留一夜,明日午后就启程,让他想玩就抓紧一些。”
倒是个好主意。
出尘子他……果然欣然离开了租住的院子。
刚被柳无眉甩过脸,他就没有自讨无趣找陆小凤一起。
叶蝉衣他们也翻窗出院,落在道路旁边的杨柳树下,抱着树身往外看。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突然就这么热闹了?”
花满楼思索道:“今日是六月初一,并不是什么重大节日,大概是当地富商的筹神活动?”
有些地方的富商,倘若比较痴迷神鬼之说,就会特意雇佣人来大办一场筹神会之类的事情。一方面也算祈祷生意顺利,另一方面也是个向别人宣扬自家店铺的好机会。
“是不是又有富商想看走歌,偏偏最近又没有什么重大节日,就砸钱来办?”柳天问跟着花老爷走了不少商业饭局,各地都去过,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听说过。
花满楼轻轻点头,打开手中的宣纸折扇:“有可能。之前我随爹到汝宁谈生意,就有位世伯爱看走歌成痴,每年都要自己掏钱办两三场。”
叶蝉衣有些感兴趣了:“走,我们也去看看。”
什么表演这么好看,还砸钱办。
他们从小道里面钻出去,融入人群中。
人群熙攘,川流不息,花满楼主动伸手握住了叶蝉衣的手腕。
叶蝉衣眼里露出一点欢喜,扬了下眉,转头看一本正经的君子。
秀雅君子耳根热,温声解释道:“人太多了,我们拉着,不要走散了。”
叶蝉衣抿唇偷笑:“那光是你拉着我可不行。”
“要这样……”她的手腕一转,手指像是一尾鱼,穿梭溜进君子指缝之间,牢牢握住。“……才行。”
花满楼愣了一下,转脸朝向小姑娘仰头看他的方向。
街上游人如织,火树银花,车水马龙,烟火缭绕成烟。
两人面对面,虽有一人瞧不见,却还是盛载着对方的模样,藏进眼里、心里。
叶蝉衣清冷的眸子里,染上了浓重笑意,眸中倒映着星星点点的蜜色灯火,与温雅君子一人。
他们不约而同,将手指往前动了动,扣得更紧一些。
双掌相连,花满楼可以感觉到心上人脉搏跳动时,那“突突”有力的鲜活气息。
连带着他的心跳都比平日要活跃一些。
两手掌心温度,渐渐升高。
对面的陆小凤给了楚留香一个肘子:“我就说离远一点,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吧?”
楚留香擡手挡住他的肘子,嘴里应道:“是是是。”
柳天问倒是去买了几个真肘子,递给他们俩:“来吧,吃肘子,看热闹。”
——看长街热闹,人群喧嚣。
——也看幺儿热闹,强忍羞赧与欢喜。
真好吃,真好看。
她脸带笑意。
“来了,来了。”
人群热闹起来。
叶蝉衣踮脚去看,只见十几个远远高于常人的人,穿着戏服,从远处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初时,她还想,那到底是什么巨人,长那么高。
近了才知道,那些全是小孩子。
孩子站在一个缠了与戏服同色布的筐上,只露出上半身来,下半截则是用布做成的假腿,连接着罗筐,迎着风虚虚晃荡。
底下,有力气大的壮汉扛着这筐。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画成老鼠模样的小男孩,穿一身灰色衣裳,但是身上、手上都戴着夺目的珠宝,人也胖得流油。
在他背后,有一个农家打扮的“妇人”,捶着胸口泣泪,嘴里咿咿呀呀唱着: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1”
一句唱词,叶蝉衣他们就只能看见对方背影了。
人群流动起来,想要继续听这一出戏的,都在跟着走。
骨碌——
隔着十米左右,有一辆板车,上面坐着吹唢呐、拉二胡的两个人,为这一出融合了《诗经》改编的《硕鼠》配乐。
板车骨碌碌过去,隔着一小段距离,下一出戏也在唱。
“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半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2”
叶蝉衣擡头看,努力辨认一下这都是什么戏。
从穿戏衣的孩子前面看到后背,也就只能看出戏里有皇帝与妃子……
她放弃挣扎,盲猜道:“这是唱《长生殿》?”
温雅君子摇头:“这是元时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刚才那句,选自第四折‘黄钟煞’。”
叶蝉衣:“……”
她感觉自己好像猜中了,又好像没有猜中。
这段戏,后面也跟了配乐的板车,不过阵仗大些,有两辆。
上面拉弹吹奏的好些乐器,她都没见过。
前一出戏过去,后面走动的另外一出,紧跟着出来。
叶蝉衣还以为这么唱,前后两场戏会混在一起。
没料到几段戏之间隔着的距离,恰恰好不影响前面的唱戏。
控制得还挺精准。
第三出戏,叶蝉衣就相当熟悉了,不需要向花满楼确认,她都知道是《孟姜女哭长城》。
“这……”叶蝉衣斜靠君子,语气里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走歌都唱这么悲情的戏啊?没有什么梁山英雄、西厢爱情之类的戏吗?”
再不行,来个青蛇白蛇,也比全程都是悲伤哀戚的戏好吧?
温雅君子没有回她,而是侧耳从繁杂的声音里,辨别着有些不寻常的脚步声。
叶蝉衣没听到君子的回答,仰头去看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头上悬灯,彩光落在花满楼脸上。
夏夜晚风轻吹,彩灯晃荡,温雅君子的脸一时染了粉,一时涂上黄。
她从对方脸上瞧出了几分担忧的模样。
“嗯。”花满楼拉着她的手,往后面巷子一闪,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他举手朝陆小凤三人打了个手势。
陆小凤三人撑着栏杆往下跳。
呼——
巷口有风。
叶蝉衣随着花满楼的脚步,贴着墙壁,在窄小的巷子里面拐了四个弯。
第五次准备拐弯时,花满楼伸出另一只手,将她腰揽住,整个人拉了回来。
巷子里的脚步声倏然停住。
他们悄悄探头,往外看。
月下深巷,暗影之中。
一个穿着神水宫衣裳的女子,猛然回头,大喝道:“谁!”
【资料太少,打了个电话问朋友汝南一带的习俗,晚了点儿】
【1诗经·魏风《硕鼠》,这是一首古今公认的控诉剥削者的诗歌,但对控诉的具体对象稍有分歧。
2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ps:关于走歌的习俗,只知道是孩子唱戏,有个大人在下头举着,其他就不清楚了,都是加的私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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