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经过千棠川的时候,正是深夜。
清冷的风露漾开夜幕,一片迷蒙,飘飘袅袅的流云如一群素色衣衫的白鹤,凌空渡过深不见底的长天。
云间,飞马正扑簌簌地振翅,尾如流星,竭力拉着身后羁金落月的轿厢疾驰。玉鸾营的精锐战士奉女帝重阑之令,一路护送绣谷先生前往帝京,赴任太子仙师。
“我以为,我至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厢内,尘嚣阻断,殷彻暮侧手支颐,挑帘远远望去。
他是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一身昙质鹤骨,清癯病弱的模样,脸隐在整张淡月疏烟的面具之后,笑起来却有种意夺神骇的惊艳,仿佛烟雨江南的一曲琴韵薰风,吹拂过杨柳杏花的绰绰交影。
那种笑带着微微的苦意,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下方的场景。
千棠川的无数参天棠木,仿佛是一柄柄冰冷的刀剑,深深浅浅刺在心上。城池在万丈高空之下沉浮如梦,比起他上一次来这里,早已歌吹暗换了人间。
蕙风之战终结后,初九魔神伏诛,重阑加冕成为羽渊神朝第一位大一统的帝王——距今也有五十二年了,比这更久远的往事,都恍如隔世。
战后,他以静养为名杜门谢客,湮灭旧日身份,当起了惊才绝艳、学究天人的天下之师「绣谷先生」,运筹帷幄,谈笑千里,是青曜大陆所有人心头的高山仰止。
然而,殷彻暮深知,自己永远也无法在「一万一毫人」书院里中,真正地毫无杂念地研学。他虽然身在深山,心却流离在汤汤尘世中。
所有荒凉如死、睽违经年的旧人旧事,如同花底锋利的针,使他不得安宁。而此番应重阑女帝之邀赴帝,缘由也始于其中一种,不能推拒。
“我需要获得一些前行的勇气,生死不渝。”像许多次忧思深重时经常做的那样,殷彻暮叹了口气,伸手覆住了腕底一道纯金灵荷的符咒,「穿云裂石符」。
即使有着悠长的光阴阻隔,符咒仍旧微微发烫,一如永不熄灭的炽热肝胆。
昔日完成诛魔的六人小分队中,每个人都有一道这样的符咒,点燃后便可速死。那场行动是一篇悲壮弥辛的史诗,有尸山血海、烽火连天,有刀剑相向、各自为政,有激烈的背叛与无声的爱恨——
不论对于幸存者还是亡灵来说,那些过往是何等深彻,如同刀劈斧凿镂刻在心上,永不能忘。就像绘制出的「穿云裂石符」,落笔力道如昔,从未有分毫销蚀在岁月中。
“符犹如此,人何以堪?”殷彻暮喃喃,眼底忽有锋芒掠过。
他坐在风口上,不知想了多少心事,下一瞬,骤然有凛冽的寒风倒灌入肺腑,冻僵一般,倏地攫取了他的呼吸能力,无声往旁边倒去,又被一只凭空伸出的手平稳地扶住。
“什么堪不堪、死不死的!公子,你还能活好几百岁呢,别乱说!”塔米克穿窗而入,不满的叫声搅碎了他的沉思,“当然,首先你得好好服药,别对着风吹!”
异族少年怀抱染血的青铜剑却邪,背脊挺得笔直,也似藏锋在深雪下的稀世神兵,剑势如虹。然而他给殷彻暮喂药的动作却极其温和,熟极而流。
直到殷彻暮的脉象逐渐由微弱的濒死变得平缓,塔米克才松了口气,猛然倒退出去——伏击接连不断,他方才一直潜藏在外面待命,满身寒意太重,未免惊了公子。
“别担心”,殷彻暮缓过气来,微微地笑了,“过来坐吧。”
塔米克呆了一呆,摇头:“会被发现的!我是暗中尾随保护您的底牌,不能轻易暴露在人前。”
“不过片刻时间,无事的,咳咳”,殷彻暮手拢在唇边,抑制不住地泄出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肺腑间塞了一团冰雪。
塔米克登时按捺不住地飞身抢过来,按住他伶仃腕骨,瞥见那一丝蜿蜒而出的嫣红血色,瞳孔紧缩:“又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地沉下语调:“舟车劳顿对您的身体伤害太大了!公子,你干嘛答应去给重阑那恶女人的儿子当甚么太子仙师?她的十二道飞诏哪里是诚挚求师,分明是她心里忌惮,要禁锢你以钳制「一万一毫人」!去了帝京还不知道要如何凶险四伏!再说了——”
“有你在,所以我不会有事”,打断他的话,面具后殷彻暮眼尾似乎微微地抬起,弯了一弯。
“公子!”塔米克无法反驳这话,只好跺了跺脚,嘀咕,“我又不是万能的!你制造我的时候,也没打算造出一个神来吧?”
“可是我也没有打算造出了一个老妈子,无时无刻不在絮絮叨叨”,殷彻暮微微沉吟,招手道,“过来。”
少年依言伏在他膝上,小心翼翼地不把所有重量压上去累到他。
“人心真是奇妙,分明是一堆冰冷的机械严丝合缝地拼装起来,如何能有这样激烈的语气?”殷彻暮极缓地梳理着他垂落的鬓发,仿佛探手在一溪流水里,温软而细腻。
他忽然伸出二指,在塔米克头骨上轻轻拧动,倏地掀起。齿轮无声无息地运转着,露出里面无数繁星似的紧挨着的零件,寸寸密切地咬合在一起,精细而妥帖。
——塔米克,竟然是绣谷先生制作出来的一个机械人!
“因为您给了我灵魂。”剧痛中,塔米克毫不犹豫地接口,话都闷在衣衫里。
“既然如此”,殷彻暮一顿,声音在夜色里飘渺不定,宛如乘舟在水云间浮荡随波,然而一字一字很是认真,“此行凶险莫测,你可以选择离去。”
塔米克沉默了好一会,再开口时语气沉静,显然已经思考清楚:“公子,你曾说过,万物有灵,然而顽石草木皆无情。我原本只是一块蠢物,如果你不曾向我伸出手,这一生,我便都不算真正活过。”
他的眼神澄明而坚毅,犹如隐藏着一柄利剑:“所以我不怕身死征途,也不怕荒烟埋骨,生世不能归来……我只是想执剑守候在你身后而已——这是我作为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
殷彻暮凝望着他,交汇的视线中仿佛推开了一扇门,门外风雨倾盆、电闪雷鸣,有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力量。
他曾见过、又亲手毁灭过相似的眼神。
那一瞬,这位从容翻覆、游戏杀伐的一万一毫人领袖,肺腑中居然感到了冰碳交煎的痛苦,唯有默然。
他长久的没有表态惹得塔米克心慌,偏了脑袋偷偷抬眼看他,试探着转移话题,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莺时让我转交给公子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让他查的事有结果了?”殷彻暮微惊。
他的沉疴多年不愈,视力极其微弱,一字一字看得很吃力,忽而轻轻吸了口冷气——
那纸上赫然写着:
“首阳敬览:
燕辞舟使过的剑法共有八式,出必见血,看似与昔年茗柯君的七不剑法绝类,然而气骨不同,过于飞扬跳脱。我亦无法找到其他任何讯息,怀疑是茗柯君剑道的效仿追随者,请君定夺。
莺时上。”
而今青曜大陆上,居然还有连莺时也查不到的人?
燕辞舟又是个锋芒毕露的年轻天才,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先是一剑将烟流少将钉死在军营的旗杆上,随后又剑指《六合四海榜》前十高手,连杀七人,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这个节骨眼,倘若不能及时弄清他的身份立场,便如一根刺,在心底危险地越扎越深——
殷彻暮轻轻合掌,一拍,纸面神光离合间升腾而起,浮现出燕辞舟一招一式的刻录。
少年剑客的剑法风骨清妍至极,仿佛斜月射波心,转折处翩翩,劈斩间皎皎。
每一剑都如此之熟稔,身为昔日战友,殷彻暮甚至能娓娓道来它们的名字,然而这时画面一转,月华流落在鬓边,却映照出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燕辞舟冷眉如清露,长睫似翠微,眼神清湛明亮,映射出蒙了一层风披霜叶、冷雨寒烟的冷光,一剑终了,忽而惊鸿似的回首,仿佛在与他隔世对视。
太像了。
“茗柯君——”恍惚间,殷彻暮叹息着伸出手,然而捞了个空,光影在指尖碎裂如浮冰。
斯人长逝,三山碧落遍寻不见,已是最好的尾声——你又为何要选择归来?
他回过神来,抬手撕碎了纸,开窗让高天的气流裹挟碎片落下,宛如渐次纷飞的细雪。
“公子!”塔米克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变化,满怀担忧,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人真的是茗柯君吗?那他岂不是你从前的队友?”
“不知,除非我能见到他本人”,殷彻暮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动作温柔地轻轻一拍他额头,“我来帮你治伤罢,出行前飞翼装得极其潦草,怕是在无数次刺杀的激战中损坏殆尽了罢?”
“公子不必担心,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塔米克点头,惊电般挥手,劲气反向飞入四肢,自发将自己钉在原地。
“你且忍着点!”殷彻暮眸光支离,俯首的动作森然如神祇。
他端详着冰铁块,仔细比划,毫不犹豫地扯出少年的肩骨,半片钢铁株连的羽翼应激弹出,然后将熔碎的薄层接连排列好,黏贴上去。
虽然身体极其虚弱,安装又极其耗费心神,然而他的手指却冷定如铁,没有半丝游移,仿佛这具连每一息喘气都在与天争夺的躯壳里,有钢铁般的力量驭使着每一道动作。
痛如分筋错骨,塔米克抽着冷气,差点昏过去,又被手指游走的动荡刺激而被刺醒——
公子的手未免也太晃了些......
不对,这是轿厢在剧烈颠簸!
“公子快躲开!”这一个刹那,塔米克惊恐地抬高声音。
外面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呼啸声,忽然亮如白昼,难以想象的高温骤地裹挟过来。
瞬间,帘幕被炸开倒飞出去,外面千百道火焰猎猎的箭翎划过天穹,燃成一片火树银花的城开不夜!
“别动”,殷彻暮十指翻飞没有停下,竟全然不为所动,淡声,“修缮期间倘妄自动弹,你将变成废铜烂铁,我不能冒这个险。”
从他身侧的万丈高空往下望,地面一片连云甲第的严阵以待,刀锋剑雨直指穹苍,山海一般地包围过来,不曾留下丝毫活路。
而四名护送者骑着天马,最先倒戈,朝他们拉开了烈焰炙腾的弓弦。
“怎么回事!重阑那恶女人不是说好要将公子平平安安送到帝京的吗!”塔米克厉声诘问,目眦欲裂。
听到对女帝如此不敬的话,领头的护送者一张脸却冷板板的毫无波动:“与君上无关,玉鸾营的战士永远只忠于六出将军。”
他举着六出将军的「明镜飞空令」,见令如见人亲至,寒声:“将军有令,我等必须阻止绣谷先生入京,随行人等,尽皆斩之,现在就是最后的绝杀!”
“呸,虎豹之性,无耻之尤,连托辞也不找个靠谱点的!”塔米克怒斥,极缓地挪动着手指,试图抓住却邪的剑柄,“公子几十年不曾离开「一万一毫人」半步,根本不可能认识你们将军,更别谈和他有什么恩怨纠缠!”
“不必再说,天地之大,想要我死之人何其多”,殷彻暮仿佛笑了一笑,眼底说不清是什么神色,脸容却平静至极,如在空山坐对高阁流云,又伸手按住塔米克侧颈的脉门,“别动,得把你治好。”
塔米克动弹不得,急得双目赤红,一迭声叫道:“公子快放开我!废了也没事的!我要保护你!”
夜色宛如一张巨口,将他的微弱挣扎吞噬。
爆裂的箭镞齐飞到面前,就在洞穿眉心的前一刹那,眼看无法阻拦,塔米克下意识地无声念诀,却邪剑如蒙召唤,应声跳入掌心,抖出青冥般的寒光冷冷,横飞着挡在面前!
“快,他撑不了多久!”领头人步步紧逼,加强了攻势。
火焰将车壁烧得百孔千疮,死神的脚步已经来到了身后,就在将要降临的刹那,殷彻暮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片羽翼的镶嵌,松开手,倏然启唇——
“跳!”
万仞的九重天上,他纵身一跃,绾色衣衫在火海中划出一道白浪,宛如枯莲泅渡过羽衣落尽的无边清池。
在殷彻暮身后,穷追不舍的羽箭组成了无数烟花,一瞬间怦然绽放。
星屑纷飞如雨,摇曳着璀光流落的无数颀长尾迹,仿佛置身琉璃空明的镜中,清光婆娑。
“西西快看,好壮观的一场流星!”苍茫的天幕下,年轻的剑客抬头仰望,欣喜而震撼,几乎神为之夺。
燕辞舟不知道,这是魔鬼的信使,正妄图收割走目标人物的性命。
他身下的白鸟灌灌①,忽然开始起伏不定,嘶声长鸣,踉跄着上蹿,直往烟火最浓密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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