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知平生疏俊01

小说:罪我春秋 作者:Ferreus
    殷彻暮是这样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就是烟雨江南。

    他有着极温润的公子身骨,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了一双清瞳,微微蕴涵了笑意,笑成了淡抹微云下的璧月琼枝。

    就连一举一动的姿态都很清艳,他走过来的时候,束发的缎带飘荡拂卷,恍若斜袅的长篙划破一池春水,尽是清风徐来的柔和。

    细细一察看,燕辞舟便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么风姿绝世的公子,居然是有病的。身为绝顶高手,他一下便洞彻了对方有沉疴在身,而且不具备任何灵力,是个实打实的文弱书生。

    “你教训得太对了!”按捺心头疑云,他疏疏一拱手,语调里忍不住夹杂了些遗憾的意味,“——能多说两句吗?我还想听!”

    塔米克手指摩挲着却邪的剑柄,弹压了两下,不忿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家公子训话,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想听就听?”

    “你给我弄清楚了”,他扯着燕辞舟,一脸不快,“公子是绣谷先生,天下之师,公子的一万一毫人也是天下书院之冠!连重阑那暴君都点评是「地位超然,扼青曜大陆精神思潮之命脉」。每年排队来一万一毫人上门求教的人,能肩挨着肩站满整个瑶碧山脉……”

    因着公子轻咳一声,他不得不吞下未竟之语,转而凑过去关切地慰问。

    燕辞舟听了半截话,疑惑道:“秀骨清像的秀骨?是个画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你似乎很眼熟”,他眸光微微游移着,仿佛临水照影的蔷薇被簌簌吹落,映射出某种沉思往事的迷离,“我从前认识你么?不,我们应该关系还很不错,也曾相知相交,亲密无间地并肩同行过——难道你也是我以前的队友?

    “西西,你认识他吗?”他转向骷髅。

    白骨咔咔翻转两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你的沉疴应该不是天生的,至少在从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的战力不比我低”,燕辞舟沉吟着,这一番分析敏锐而洞彻,“所以你身上发生过什么异变?还是说——”

    他表情忽而变得十分古怪,眉皱如苔枝:“还是说你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我与西西等人在前面战斗,你只需负责在后面提笔记录?”

    面具背后,殷彻暮的烟眉似乎蹙了蹙。

    燕辞舟细细一想,陡然灵光一闪:“长暮之战嘛,主要经过是诛灭魔神初九,那可以算作古往今来的第一等大事,若带上一位画师充当史官,倒也说得通——哎,我的画像你还留着吗?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现在的我一定长得比以前那个茗柯君好看吧?”

    “你还真是没文化!”听他越说越没谱,塔米克终于忍无可忍,踢了他一脚,“什么画师?是绮绣的绣,山谷的谷!公子姓殷名彻暮,读书的亭前种有古藤,开花时垂如初雪璎珞,所以称为绣谷!”

    “意外,意外”,燕辞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不服地辩驳,“谁说我没文化了?好些被我打倒的高手都说,茗柯君是昔年的帝京第一才子!”

    没人理会他,就连西西都发出一声刺鼻的轻哼,骨架一扭,背过身去,似乎很不屑他躺在自己前半生的功绩上睡大觉。

    静默间,他们辗转入深巷,在一处绮窗明槛的馆驿安顿下来。

    夜风抚眉,殷彻暮卷袖为他注了一杯茶,淡声:“那是茗柯君,不是而今的你。”

    燕辞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在回应什么,惊奇道:“这有区别吗?我只是失去记忆,又不是没了能力智力,七不剑法应有的招数我样样都会,吟诗我也行啊!”

    “这不同”,殷彻暮微微笑着,语调如春水一般柔和。

    一顿,这春水转瞬却凝成雨露,一滴一滴平缓地划过刀锋,“你一路行来,已经杀死了七位高手了吧?我认识的茗柯君,断断不会为了一个虚名,肆意屠戮无冤无仇的剑下败走之客——是以,莺时初次递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无法确定你是谁。”

    燕辞舟瞳孔紧缩,闷了半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我杀的,他们好几位都认出了我,似乎从前有些交情,我怎么会对自己的朋友下手!”微停后,他的声音微微发涩,仿佛风里打着转的旋叶,“可又……确确实实是因我而死。”

    “愿闻其详。”殷彻暮手指拢在唇边,断断续续地轻咳,掌心氤氲出些许红梅血色。

    “殷先生,你没事吧?我们可以明天再谈。”燕辞舟担忧地凝视着他,向壁的青灯明明灭灭,窗外月横天,映得绣谷先生的脸色清透如琉璃,没有半分血色,不似人间景。

    肺腑都像被一只手攥住乱搅,殷彻暮虚弱地摆了摆手,想要说自己无事,然而方一启唇,便眼前骤黑,他像一片清拔的寒蕊,轻飘飘地往旁边倒去,竟仿佛没有重量。

    “他的病居然这么严重?连片刻清醒都无法支撑?”燕辞舟霍地起身掠去,手指将探上他手腕时,却被力道细微地抵住了。

    将要昏过去的人全身颤栗着,神志不清,手指却很冷定,正抓着一截改装过的微型毒弩,精准地对上他要害。

    燕辞舟倒吸一口凉气,毫不怀疑自己再动一下,眼前这位造工通神的机械师能瞬间击落他半条命:“他为什么防备心这么强,已然形同本能?我是旧友,又不是坏人!”

    “管你是谁,公子永远不会把命交到别人手里。”塔米克将他挤开,毫不迟疑地上前扶人。

    他渡入灵力、倒水喂药的动作极其顺畅,行云流水一般,手拂过的地方,机弩并没有发作,而是无声地缩回殷彻暮袖中,隐于黑暗,仿佛蛰伏着的一道惊雷。

    “你们主仆的感情真好,像家人一样”,燕辞舟凝视着这一幕,赞叹道,“看来你并不属于那个「别人」的范畴,殷先生很信任你。”

    塔米克向他笑了一笑,似乎很欣悦这句评价,眼底的防备稍减:“家人?我不需要那个,这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对我来说都是空空荡荡的,公子制造了我,他就是我的全部。”

    燕辞舟听得云里雾里,愕然道:“你说的「制造」是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机械人,公子用他的心尖血使我活了起来”,塔米克掀开皮肤,给他看底下冷硬的铁骨,话语里带着一种纯然的欣喜,“我和公子流着一样的血,我们彼此拥有、相依为命——如果公子有一天厌弃猜嫌我了,还可以把我毁掉、收回心头血,这样我就又变成公子的一部分了。”

    他按着心口,感觉到那里齿轮运转的跳动声,微笑:“真是再好不过!”

    “奇怪的关系”,燕辞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发觉他说得是真心话,正想着追问两句,却看见殷彻暮眼睫微微颤动,仿佛幽姿欲舞的蝶翅,正醒过来,便话锋一转,“殷先生,你感觉好些了么?”

    “无事……”借着塔米克搀扶的手坐起,殷彻暮的额头仍在不住作痛,他伸手按住了,仿佛冰冷的雨贴上了腕底,“我又昏过去了么?近来真是愈发不行了。”

    因为这个动作,他鬓间的十余根细细清秋珠锻带垂落下来,错落而萧疏地点缀着,宛似玉箔飘灯,是很少见的缥碧色。

    “茗柯君,继续说吧。”他温和道,尽管一只脚才从鬼门关收回,坐在那里的姿态却很闲适从容,如临深山。

    这让燕辞舟忽而就静心下来,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第一回我击败了烟流少将,点到即止,不料还没到第二站就听见了他的死讯。惊骇之下,我折返回去察看,他死于干脆利落的致命一剑,正脱胎于我的七不剑法——”

    “这也就罢了,可后来一路经行,接连六位高手都是如此毙命!潜藏在暗中的杀手如同附骨之蛆,我前日离开,第二日他蹑行的脚步便到,这么多高手竞然无一幸免!”

    “甚至,第五站,我护送霜夫人举家前往城外的大宅子避难,警惕地守了大半月,终于因为行程不得不告辞,不料第二日方上路……”他一顿,因为悲恸无法再说下去。

    之前死的都只是高手本人而已,霜夫人家却是满门尽灭!他匆匆往回赶,只来得及为他们收敛遗骨。

    小觖、小觫、福伯……半月以来,这家的长辈对他关爱有加,子弟与他嬉闹晏晏,和睦温暖的气氛像温热泉水一样包裹着每个人,几乎让燕辞舟产生了一种归家的错觉。

    他站在长风里远远凝望着一片血腥气,森森然心寒齿冷,忽然就如同万箭穿心,痛不可挡:“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他们。”

    “霜夫人确实是位很好的人”,殷彻暮眼神微微有了波动,显然心绪未宁。

    虽然种族之别有如天堑,他此时却客观地给了这位孤轮族人极高的评价:“不慕名利、爱憎分明,正值芳年便弃剑致仕,偕眷侣泛舟五湖,如果不是因为茗柯君昔日与她交情甚笃,她又多年来一直惦念留心你的音讯,根本不会接下战书……”

    燕辞舟更加问心有愧,头几乎垂到地底下:“我……唉,都怪我!我一定得帮他们复仇!”

    殷彻暮默然半晌,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愈来愈缓,兀地带了些锋利,“这个消息连莺时都没查得出来,他得到的报告,只是霜夫人身亡后,深山中水源污染,满门老少意外死亡,而不是都死在七不剑法下。”

    “这话你也许并不想听——我认为,追杀者至少表面对你没有恶意。”他的语声温和而决断,让燕辞舟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抬高声线叫道,“你病糊涂了吧?杀人满门还叫做没有恶意?”

    “只是对你而言”,殷彻暮看他还是满脸愤慨的懵懂,只得出言点醒,“高手死于对决无可置喙,但屠杀无辜妇孺将被万夫所指,这个人伪造了霜夫人家其他人死亡的真相,许是并不想让你背上坏名声——又或者,他最初只是打算杀死所有见过你出手的人,封锁住茗柯君现世的消息,不致让你生生卷入无数诡谲风波。”

    毕竟,「茗柯君」这三字就代表了腥风血雨的纷争。

    他不仅是个身份敏感的混血,甚至当年还曾被昭族那一侧接纳为天神,而他的秋水剑与七不剑法,在这五十二年内,已然成为天下各族共尊的剑道圣品,至高无上,拥有无往不利的号召力。

    幸好今日玉鸾营来的是紫芝小郡主,年纪小,不曾了解这些往事,又因为她那神秘师傅的存在,对茗柯君感官不恶。倘若是其他什么神朝高手,必然无法善了,只能付出极大的代价将对方的命留下。

    “那霜夫人全家……!”燕辞舟却不知道背景,正要反驳,语气忽而讷讷下来,“是啊,她三个儿女都见过我拔剑,我甚至还教了他们剑法,真是怀璧其罪。”

    “可是,一个卑劣杀手能有这么好心,为我做许多打算?”他转念想想,又不以为然,但也没再直接反驳殷彻暮,而是话锋一转,“我已无法置身事外,不管我回归的消息将引起多大的风波和动荡,我都要走入世间,去找回记忆——当然,最好先找出这个尾随者,把他杀掉。”

    他放弃了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身为旧友,你应该能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忽而彼此都沉默下来,只听见窗外风过冰檐的声音,如环佩作响。

    殷彻暮依然是清清淡淡的微笑神情,露清月白一般美好,声音却含了生死关头都不曾有的细微颤栗:“茗柯君,我不希望你这样做。”

    “说这话的不是一万一毫人的首阳,也不是绣谷先生,是殷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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